朝花夕拾(13)

“她死于,”那个苦思不得的术语忽然冒出来,“心脏病,是不是有一种病叫心脏病?”

“是的。”

“没有医治的方法?”

“有,但死亡率奇高。”

我瞪着他,“但是你有钱,有钱也不行?”真的发急了。

“小姐,金钱并非万能,家父亦因心脏病猝毙,这正是阎王叫你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

“你一定要帮我。”我红了双眼。

他怪叫,“你真是匪夷所思,我几时不帮你?但我没有超能力,我只是一个凡人,我的能力有限。”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外婆病逝?”我喊出来。

“我恐怕只能这样!生老病死在所难免,谁愿意守在病榻边看至亲吐出最后一口气?可是每个人不得不经历这种痛苦的过程,又不是你一个人,咦。”

“我不甘心!”

“谁会甘心?”

“太没意思了。”我掩住面孔。

“去同上主抗议呀,去呀,”他激我,“你这个人。”

我在路边长凳坐下,再也不肯动。

“别难过,陆宜,”老方攀往我肩膀,“至少你可以留下照顾你的母亲,她才一点点大,没你就惨了。”

我一震,张大嘴,又颓下来,“我能为她做什么?我自身难保。”

“有我,”他拍胸口,“照顾你们母女,我方中信绰绰有余。”

他是那么热情,我忍不住与他拥抱。

是夜我们想好一连串计划,方中信认为我们开头做得很好,已争取到外婆的同情。

“以后你出现就不会突兀,”他说:“而且爱梅那么象你。”

我说:“我象她才真。”

“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小朋友,你小时候也是那样吗?”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你什么都不记得。”他不满得很夸张。

“看,你不明白,我是个很忙碌的事业女性——”“这种借口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流行,忙忙忙,每个人都以忙为荣,喝着无聊的茶,吃着应酬的饭,嘴巴便嚷忙,造成一种社会没了他便会得塌下的假象,忙得如无头苍蝇,小主妇边搓麻将边呼喝儿女做功课,也是忙的一种,忙得简直要死,”他叉着腰,“原来你们并没有进步。”

我闭上尊嘴。

“要不是来这里一趟,我打赌你永远不知道你外婆姓区。”

他说的完全是事实。

“好,听清楚了,计划第一步——”计划第一步:我手中捧着一大盒方氏出品的精制巧克力去到校门迎接母亲。

穷管穷,她非常有教养,知道我手中有好吃的东西,大眼睛露出渴望的神情,但尽量压抑着不表示出来,才这么一点点大,就晓得控制忍耐,真不容易。

外婆来接孩子,我求她接纳糖果,难得的是,她亦非常大方,见我诚恳,便收下那盒子,母亲开心得雀跃。

我没有道别的意思,计划第二步:希望做她们母女的朋友。

外婆上下再度打量我,客气的说声高攀不起。

我不是一个有急智的人,老方又不在身边,一时不能见机行事,竟呆在路旁。

也许是血统亲密的因子发作,外婆对我这个陌生女子有特殊的好感,也许是我脸上惨痛神情不似假装,感动她的心,她勉强的说:“方太太,如果舍下不是太过简陋,倒是可以请你来喝杯茶。”

“呵,不会,”我说:“不会不会不会。”

她笑了,笑我的冲动任性,可怜她年龄与我相仿,但已为生活折磨得憔悴。

我无限怜惜的看住她,不由得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可能是第六感影响她,她说:“方太太,真奇怪,我仿佛认识你长远,好象你是我至亲,说不上来的好感。”

太好了。

爱梅见我们丙个女人说个没完,便走到树荫下去,忽然之间,一个六七岁的小勇孩似蛮牛般冲出来,故意撞在她身上,说时迟那时快,爱梅仆倒在地,那男童要抢她手中的糖。

我根本没有多想,猛狠狠扑过去,出手如风,一手抓住男孩后衫领,暴喝一声,“你作死,你干嘛欺侮人?”

他想挣脱,我发怒,大力击打他膀子,“没家教的东西,我今天必不放过你。”

那顽童吃不住痛,嚎哭起来。

爱梅已自地上爬起,拍拍裙子,她对那男孩说:“陆君毅,这是你第三次把我推倒在地下。我一定要告诉老师。”

陆君毅!

我脑子嗡的一响,手脚都软了。

那顽童把握这机会,立刻逃出我的手心,飞奔而去,陆君毅,我的妈呀,陆君毅是我父亲,我刚刚竟失手打了我的父亲。

这时外婆跑过来说:“方大大,他们班上的小同学时常这样顽皮,算不得真,不必紧张,那个陆君毅更是顽皮得全校闻名,天天吃手心。”

我父亲竟是这一号人物。

我连忙说:“我见不得爱梅被人欺侮。”

“你这样喜欢爱梅,我真是感激。”

“区姑娘,我几时方便来府上?”我追问。

“明日好吗,”她给我地址,“我们明天见。”

“爱梅,明天见。”

我成功了。

松出一口气,累得几乎垮下。

趁老方在厂里,我返方宅淋浴。

站在涟涟水下,我才能放心思考。

陆宜,陆宜,有人叫我。

我睁大眼睛,这浴间只有我一个人,谁,谁叫我?这声音又来了,不住的骚扰我。

——陆宜,陆宜,马上同我们联络,集中精神,马上同我们联络,你必须排除杂念,集中精神。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是谁在与我通话?声音似在我脑中发出,不,不是声音,是思维,我骇然,先是走错空间,继而有外太空人要侵占我的思想,祸不单行,我命休矣。

我自浴间湿淋淋跳出来,卷一条毛巾,奔到房间去。

一路喘气,匆匆套上衣裳。

那声音停止了,我摸摸面孔,看看四肢,我还是我,才缓缓镇静下来。

“陆宜,陆宜。”

又来了,我尖叫。

“陆宜!”有人推开门。

“老方,是你。”

“还不是我,你难道还在等别人?”他挤挤眼。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老方。”

“可怜的陆宜,永远象受惊的小鹿——咦。”他捧起我的脸看。

我拍下他的手,“干嘛?”

“去照镜子,快。”

他把我拉到镜前,指着我眉心,“看到没有?”

“金属片此刻还是暗红色的,刚刚简直如一粒火星。”老方说。

我目定口呆。

“陆宜,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这一小块金属片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作用。”他疑惑的说。

我瞠目结舌,说破嘴方中信也不会相信;我实在不知道它除了协助学习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它协助记忆。”

“真的?”老方一点也不相信,“啊,真的。”

我不想再解释,这与沉默是不是金子没有丝毫关系,将来是否会水落石出亦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花力气多说,况且我对得起良心。

老方叹口气,“好好好,每个人都有权保守他的秘密。”

先入为主,他一口咬定我有秘密。

我用手托着头,不响。

“希望将来你会向我透露。”他无奈。

要我交心。我知道他为我做了很多,但这还不是我向他交心的时候。我在时间的另一头还有家庭,那边的男主人亦怪我没有全心全意的为他设想,是以我们的关系濒临破裂。

我深深太息。

“别再烦恼了,”老方说:“我仍是你的朋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因为你蠢。”

去他的。

门铃急响。

我拍手,“啊,又有人找上门来。”

老方脸上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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