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59)

可是当季节想到他可以考出32分的历史成绩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腿软。还是有点抗拒去相信这是一个聪明的人。

“也许那个收音机真的是闹了鬼。”

“人家也不想考32分的嘛!”毕小浪盘着长腿坐在桌子上,身体左摇右晃地叫着。

季节突然觉得胃要抽筋。闭着眼睛摸了本厚厚的历史书朝他砸过去。实在不想看一个一米八二的男生装可爱,况且他还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老娘都没敢戴这种帽子!”

回过头去看到颜徊一脸惨白。季节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他表情有点痛苦,松了松咬紧的牙齿,说:“我有点想吐……”

毕小浪捂住耳朵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相信的表情说:“坏人!你竟然这样说人家!”

……呕……

窗外的天空满是黑色的云。很厚很厚的黑色的云。被狂风吹乱了在天空里疾走而过。窗口时不时地飞过几个塑料袋,或者几张废掉的油墨试卷。

听不到风声,但是还是可以肯定是很大的风。大到不像冬天的风。

“几乎要变成夏天的台风了呢。”毕小浪望着窗外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乱搞一气也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难过吧。季节望着面前这个嬉皮笑脸的男生心里想。

因为当季节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句“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考上松山一中”的时候,季节清楚地看到他那两道很浓很浓的眉毛皱在了一起,变得更加的浓。然后在渐渐变弱的光线里暗下去。于是季节也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去收拾书包。

其实已经放学很久了。季节和颜徊一直坐在教室里面,等这个因为历史考试最后一名而接受打扫教室作为惩罚的毕小浪放学。

整个教学楼几乎人去楼空了。四下安静得有点不像话。毕小浪弯着腰在扫地,难得地安静着。不像他。

只有颜徊坐在窗台那里,低低地哼着什么歌曲。声音低沉得像是浮在昏黄的空气里的水。湿漉漉地。粘到头发上。

隐约可以听得出的几句歌词是“铅灰色的大海,是我们的大海,连接着暗藏的世界”,以及“那被唤做恋人的时间,嗯”,“封存在一颗微小的星尘里,嗯,那是什么呢”,“嗯,那是什么呢”。

很奇怪的歌词,却被很轻很轻,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唱着。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芒从他身后的窗外缓慢地涌了进来。

冬天的阳光又稀薄又淡,照在身上也没有温度。反而会产生更加寒冷的错觉。

已经不像夏天了呢,可以有漂亮的金黄色阳光在教室里折射出毛茸茸的光晕来。

关好窗户,锁好教室的门,三个人还没走出校门,就开始下雪了。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三个人并排走着。松山一中是一所在山顶上的学校,寒气很重。从山脚到山顶沿路都长着茂密的大树。将整个山覆盖起来,无数的飞鸟和小兽出没其中。这也是松山一中最最骄傲的地方,也凭着这一点每年都代表着市里拿到全省的最佳环境单位。季节刚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走进了一个生态保护区。

天暗得很快。经过学校下山的那一段长满参天大树的道路时,几乎彼此都要看不清面容了。寒冷在黑暗里迅速地膨胀。

季节拉紧了领口打了个哆嗦。然后听到身边那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可能真的是笨蛋吧,”毕小浪的声音里是伪装出的无所谓,正因为听得出是伪装的,所以更加让人觉得压在心里难受,“连那些明明昨天就背好了的题目,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呢。”

颜徊拉了一下从肩膀上滑下去的背包带子。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如果有光,如果有萤火,如果有星光突然渺茫地从云层中出没。

如果突然这些光都从他发梢飞过,就可以看到,他那一张悲伤的,悲伤的脸。

因为他听到身边那个无所谓的大男生,微微地抽了下鼻子,然后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真可笑呢,昨天还背到三点。早知道就不背了。不过……也无所谓吧……”

其实怎么会无所谓呢。毕小浪从小到大就不是这样的人。

在颜徊的记忆里,是那个被邻居嘲笑不会翻跟斗,于是在家一个又一个晚上通宵练倒立练空翻的小孩,最后是整条井池街上最会翻跟斗的人,也因此而把胳膊摔脱了臼,在初一那一年颜徊帮他抄了一个月的笔记。

在颜徊的记忆里,是那个旷课跑到图书馆,一定要弄清楚矿石收音机怎么能够发出声音的男生,虽然因此逃课被惩罚抄了一百遍学生守则。颜徊帮忙抄了四十遍。

在颜徊的记忆里,是那个因为被女生嘲笑字写得难看而把颜徊家里全套的钢笔字帖都搬回家去的人,一个月之后就写了一手和颜徊一模一样的漂亮的行书。

洗完澡,头发还没有干透。颜徊拿毛巾擦着头发,坐到写字台前拧亮了台灯。还有一张英语试卷没做。

看到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屏幕亮着,于是颜徊拿起来,“一条新信息。”

“颜徊,你应该还没睡吧。我看你家灯亮着。刚才我在看一部日剧,里面有一句台词说:不管自己多么努力,还是有做不好的事情。不管自己多么努力,还是有无法达成的事情。这就是人生么?颜徊,你说是么?”

颜徊探出头去,隔着一些距离的街那头,毕小浪的窗户一片漆黑。

应该睡了吧,本来打算回的,于是也关了手机。颜徊坐回到写字台前。

墨水在冬天里显得干涩,在试卷上划出沙沙的声音。

窗外是冬天浓重的黑色。恍惚着,可以听到一些鸟的叫声,贴着黑色的天空飞快地划过,像是流星一样。

应该是迁徙的候鸟吧。再过些时候,这里就进入深深的冬天了。

颜徊喝了口咖啡,朝有点冻僵的手上哈了口热气,把试卷翻过了一面。

好在毕小浪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情,无论多么糟糕的局面,他也只会难过一小阵子,然后继续笑容满面地生活。这是他性格里最讨人喜欢的地方。季节就曾经说他像是身体里装了一百台发动机一样马力十足。不过毕小浪听到这句话后的回答让季节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答理他。他看着季节一脸悲痛地说:“啧啧,小姑娘整天都想些什么呀,别让黄色思想腐蚀了我们健康的心灵!”

随着高一的过去,高二的过去,季节渐渐也了解了这两个像是南北极般不同的男生。

她知道了颜徊家里其实很有钱,只是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所以颜徊从小就和家里关系不好。内向,优秀,难以接近。可是和毕小浪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比较开朗而且善于搞笑。她也知道了他进冰冰乐一定会说“一碗红豆什果冰但不要红豆,多加桂圆多加糖。”他手上戴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晶,原因是听到别人说戴水晶可以消孽障,自己做过的错事都可以补救。颜徊就深深地信了,因为他一直相信,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每天都在做着各种各样错误的事情,伤害别人的事情,难以挽回的事情。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也知道了毕小浪是单亲家庭的小孩,父亲在他五岁那一年离家出走,至今没有任何音信。可是他有一个很好很善良的妈妈叫江红花。她也知道毕小浪叫她江红花或者小红而不是叫妈妈。她也知道毕小浪热衷于讲冷笑话经常搞得大家冷场。她也去冰冰乐喝过东西也和颜徊一起在他家吃过饭,听过他对他妈妈说出的类似“你明天要再敢做出这样难吃的饭来给我吃我就告诉隔壁那个老王大爷说你喜欢他!”这样的对话。而每每这个时候季节和颜徊都是装作乌鸦飞过头顶般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内心里面幽幽地笑岔了气。

也渐渐习惯了这两个男生的讲话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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