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73)

—— 十四岁时说要走到那个很远很远从没去过的灯塔里看看,只是你转眼就忘记了。十五岁时你看不到爸爸,砸了仙人球。十六岁时进入高中,你已经在我肩膀之下的地方,又偏偏不肯承认,走路总是跳跳蹦蹦好像就会显得更高点一样。十七时,还一切如旧。

—— 十八岁,新来的数学老师,年轻得不像是师长,很多女生都喜欢她。你也一样。我曾认为这不过是你又一阶段的心血来潮。可又回避不了自己逐渐增强的紧张。听到说“她是我的学生” ,确实有强烈的挫败感,可在得知指的并非是你时……我就对自己说,去告白吧。

去告诉你:

一直以来。其实我一直以来都……

但是,有人说:

——只要是兄长就好了,是最可靠的朋友就好了。

——他并不考虑我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啊。

“……所以,这次虽然是很唐突的,可我觉得如果不把心情告诉给裕森同学的话,也许会一直后悔下去也说不定……”

终于结束最后一个词语,快被紧张撕碎的女生久久地低着头等待男生的回应。

直到时间过去得有些诡异的漫长,她才小心地看向对方。

站在她面前英俊的少年,天台上的风把身体在白衬衫下吹出扁扁的轮廓,额前黑色的头发几乎要盖住眼睛。

却还是看得出,清晰的眼泪一路掉到地面上。

他的眼泪停也停不下来,一直掉到地上。

和小澈在公园谈话的那回,裕森以近乎木然的表情冲她所作的说明扯起嘴角。他记得小澈曾经表露的告白,里面强调着,自己这样的人,比黑川好得多得多。那时没人了解黑川和她的旧识关系,所以裕森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们什么也不知道”的前提。

而等他发现了“原来如此”后,才真正地感到绝望。

其实小澈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被她厌恶了的黑川老师,原来和他是多么的相像。

他们那么像。 

周三碰上语文随堂练习,裕森有些感觉到压力,因为他害怕碰到与第五课的相关题目,搞不好又招来一场大雨。可天不遂人愿。很快他在试卷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段落。

“想起那年七月,天空逐渐在安静里远去,远处轰鸣着隐约的雷声。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

“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

“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有题目在文章后面要求学生回答。裕森看见“请解释题目‘蝉时雨’含义”的提问。他揉了揉眼睛,感觉头脑中什么正逐渐变得空白。一个答案似乎模糊地存在着,却怎么挖也挖不出来……

有着上下坡的路面。树叶交错蔽天,日光被一路剪碎洒在地上。

风把视线吹得东摇西摆。又填进衬衫在各处鼓起它们的形状。

只有背后保留着始终挥之不去的温热感。

那是眼泪渗过衣服,一直延及到皮肤上。

女生断断续续的哭声持续响着,于是,当自行车经过哪里,四周铺天盖地的蝉声就停下去,等他们过去后,又响起来。

停下去。响起来。

停下去。又响起来。

蝉声在路面上蜿蜒向前。

如同下雨。

烈日下的蝉鸣,就如同雨声一样铺天盖地。

覆盖着,吞噬了。

一次次卷土重来。

在这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夏无桀:ASUKA

相叶步和松本澄丽这两个高中女生,穿着安达高校的标准制服,短袖衬衫米白背心加红灰色格子百褶裙,挑战极限似的猛踩自行车的脚踏板,相叶更是夸张到半站起了身子,一上一下地往前倾再往前倾。在一个普通的早晨,会让她们如此焦急的原因倒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离八点还差一刻钟,就算保持目前的速度飞驰到学校,大概也只能赶上早自修的小尾巴了。

果然不出所料。班级导师泽田一手捏着点名板一手插在裤袋里,一米八六的身材堵在教室门口和路边的电线杆一样。“松本,怎么今天连你也迟到了……”他一脸严肃的表情让本想蒙混过关的松本不由得抽动了一下紧张的神经:“我。那个……”

“好了,不用解释,明天注意。”泽田对着这个长头发的乖巧女孩只是皱了皱眉头,就将目光转向相叶,点名板上记着她名字的这一行排列着满满的五个大叉,它们凑在一起引发了这个好脾气男人的怒气,“相叶同学,这已经是你开学以来的第五次,不,是第六次的迟到了,按照当初我们在班级里定下的规

矩……”他说到这里又再次打量了一下看不清表情如何的相叶,然后清了清嗓子宣布她必须留堂打扫教室。

泽田听见上课铃已经打到了第二下,就不再为难这两个低着头的女孩子,转身走向办公室。他临走时,习惯性地又拍了一下相叶的肩膀,所用的力道比前几次拍下去的要重很多。相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乘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张牙舞爪地回敬。事实上,大清早就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松散开来。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人无法预料。

比如,考试作弊却忘了写名字,比如,富坚义博竟然能活到现在,又比如,相叶家的狗,那条养了十年的ASUKA突然在今天清晨不声不响地上演失踪。

会去哪里呢?相叶的人虽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却早已跟着走失的ASUKA一起飞离了这里。撑着头的她看似在认真地写着数学笔记,草稿本上却并没有所谓的公式和算数,她握在手中的笔仿佛受了催眠般只懂反复地描绘一个单词,ASUKA,ASUKA,它一路延伸,一路延伸向教室窗外的小围墙上。

其实若是上课认真听讲,时间就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溜走。但是心神不宁的相叶却感到时间过得特别慢,第二节课下课,第三节课还差一刻钟,第四节课过了一半又一半,她对ASUKA的担心就随着上课下课,逐渐膨胀,毕竟这是十年以来的第一次,也是相叶的第一次,第一次发现ASUKA对于她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想象。又或许老师的喋喋不休更快地促使相叶做出决定,她从书包里抽出手机,在午休铃响起之时,给松本发了条短信。

刚刚把便当盒拿出来,准备叫相叶坐过来一起吃午饭的松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往常那个一到中午就直喊饿的身影。她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人来,只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松本还未来得及发短信询问相叶的去向,就先看到了那条失了魂的消息。“澄丽,我去找ASUKA,下午的课不回来上了。麻烦你向老师解释吧。”真是的,这要我怎么向老师说明,松本虽然对她这种莽撞的举动很无奈,但还是很尽责地回复了相叶一句:没问题。

这时正一脚踩在垃圾桶盖上的相叶,立即察觉到了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在震动,她料想应该是松本的回信。随之,就让自己斜坐在学校后院的矮围墙上,在确定了四周并没有什么行人之后,轻轻一跃翻了出来。她也顾不得和身上的灰尘计较,就拿出手机读着松本刚才送来的三字短信,而某个人的声音夹杂着笑意在此时不紧不慢地登场。

“你怎么那么狼狈地逃学?”出声说话的是一个金发青年,面部的轮廓分明,较之十七岁的相叶大了五六岁的光景,个头儿自然也是比她高出半截。他的发色和ASUKA的一模一样,是那种沙滩般的浅金,走近了看更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因为这一点,相叶被击中了似的呆在原地无法对那句问话有所反应。在她过去的十几年里,在她的身体深处,这种颜色占据了岁月里最主要的一部分,微妙的,柔软的,它,就躺在时而闪现的记忆中,和空气一样,和水一样,和ASUKA一样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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