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30)

这是她的新情人。

我发呆,这时她一撩裙脚跳上小货车,车子侧面有“李氏修渠”字样。

他是一个工匠,在西方国家,收入最好是他们,时薪四十美元,像大律师那样,出门开时计时,每次最少收取两小时工酬。

他年轻、强壮,有正当收入,相信他性格爽直、坦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的主人,不需要征得任何人意见或同情。

她找对了人,这人胜过王志一多多。

相形之下,王志一毫无生气。

不一会邵容带着小女孩出来,她也上了车,邵容替他们关上车门,小货车嘟嘟开走。

他们都没有看见我。

心理医生说,如果你不想看见,就会视若无睹,他们都不想看见王志一。

我悄然把车驶走。

大考结束,大姐二姐两家约好坐邮轮,叫我一起。

我对豪华邮轮毫无兴趣,要坐船,也挑小一点,三四十个乘客那种,好循河流看两岸风景。

我婉拒,长娟看着我,“志一,你越发扭捏。”

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此。

“喜不喜欢都无所谓,才十天八天,在舱里睡大觉也就是了,与家人聚一聚嘛。”

“爸去不去?”

“请他,他未必不来,但一定带着那女人,我们叫她什么,妈妈?王太太?我没那么起劲。”

这时我才发觉两个姐姐有多霸道,阮津决定避开她们,真是明智之举。

“她花光了他的钱没有?”

幼娟答:“还没有。”有点沮丧。

我不禁笑出声来。

她们瞪着我,“你笑什么?”

两姐妹一点也不心虚,做过亏心事,夜半不惊心。

当然,她们坚决相信一切是为着我,我也不去拆穿她们。

长娟把船票交给我,那只船,叫水晶光辉。

两个姐夫在甲板晒太阳,轮流照顾幼儿,我看到船头前一幅爬石墙,已决定要征服它。

开头只能攀上一二十呎,手脚连座骨都酸软乏力,三两天之后,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往身后看,只见茫茫大海,我问:“这船往何处?”

身边一少年答:“经太平洋往夏威夷。”

我叫冤,乘飞机,四小时就到了。

但是姐姐们乐在其中。

她们学跳舞、试酒、做按摩,陪小伊安游泳、打球,开心得似一对小鸟。

我蓦然发觉,她们原来已届中年。

辛勤读书工作,摆脱小店,嫁了西人,现在人称胡士太太及乌利奥太太,同洋人一点分别也没有了。

我在泳池边喝吹啤酒 ,幼娟坐到我身边。

我问:“你与漂亮的乌利奥注册没有?”

她顾左右言他,“我想回中国做些事。”

“尚未结婚?”我佯装吃惊,“仍是王小姐身份?”

她终于回答:“王小姐,是,我留恋这个身份。”

“拖久了不妥。”

“你几时那么关心姐妹?”

“姐妹也十分关心我呀。”

幼娟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淡淡问。

“都是为你好。”

我反问:“你知道什么是对我好?”

“那女子不适合你。”

我生气,“死不认错,好似我还该发奖金给你俩。”

“我们的确多管闲事,但母亲当日担忧流泪,换了你会怎么做?”

“母亲也不喜你们嫁洋人。”

“所以我至今仍是王小姐。”

我讽刺她,“没想到你是孝顺女。”

“事过境迁,那女人嫁了又嫁,你还与同胞姐妹吵个不休?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正要辩答,忽然有人指着远处说:“陆地,陆地。”

大船渐渐驶近一连串火山岛屿的湾港,因为人迹不到,无路可通,树木茂盛翠绿,红花一串串似炮竹般挂下,可见小猿猴及鸟类窜动,众人赞叹:“天堂一般。”

我走到甲板另一头,独自倚着栏杆,不一会,回到船舱露台。

一个女佣正在收拾房间。

她说:“先生,我给你雀粟,伸出手去,小鹦鹉会到你手中啄食。”

我说不用。

她静静离去。

稍后两个姐姐挤到我房间。

我恳求:“两位,请给我私人空间。

“要不原谅我们,志一,要不,我们把你推入大海。”

我啼笑皆非,“爸妈把你俩宠坏。”

她们坐在床沿,“这是真的。”

大姐说:“我们只想妈妈恢复笑脸。”

我挥挥手,“不要再说下去,从此不要再提这件事,我原谅你们。”

她俩唏嘘,“把她逐出洁如新,没想到她照样大模斯样回来,且做了女主人。”

我微笑。

大船缓缓驶入深湾,一道瀑布如新娘头纱般挂下,下端是一个碧绿色深潭,使人渴望跳下去游个畅快。

大姐说:“噫,躲在这里一辈子不出去多好。”

二姐说:“那需要许多钱。”

两个中年太太絮絮地谈了起来。

我不去理会他们,离开船舱,穿上安全衣,爬上石墙,这次,一定要爬到顶,那处有小小观望台,可以站着享受胜利。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步步向上,已经练习数天,一定要攀到至高处。

我双手酸软,再用力怕要拉伤筋肌,我咬紧牙关,来,王志一,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你就是懦弱,刹那间我不知从何来的爆炸力,手足并用,像一只蹒跚猿猴,爬上墙顶。

我坐在了望台上喘息。

这是蓦然抬头,“哗”,我忍不住低呼,自百多呎高处看出去,海平线呈现半圆形,太阳刚刚落在西方海面,载沉载浮,万道橘红色光线照得我眯起双眼。

原来这世界美丽到这种地步,不抬起头来看个清楚真正吃亏,王志一,请不要再我我我自恋了。我挺了挺胸,站得笔直深呼吸数下。

我抚摸几乎瘫痪的臂肌,忽然之间,有不知什么触到我肩膀,我以为是昆虫,直觉伸手拂去,幸亏及时缩手,原来那是一个女子的长发,她站在我身边。

她在狭窄小台转过头来,“对不起。”她说。

浅褐色皮肤、大眼、黑发,是亚洲人。

她搭讪说:“没想到这里风景这样美。”

我调侃说:“怪不得人人要向爬。”

她看着,“看样子你也似陪家人乘船,闷个半死?”

我大喜过望,“你也是牺牲者?”

她伸手朝甲板一指,我看到一堆中年人光着上身,晒成煮熟龙虾般颜色正兴高采烈嘻嘻哈哈。

怪不得她要爬上了望台透透气。

我说:“可以想像五百年前航海家为何为大海着迷。”

她笑笑,“下去吧,我请你喝冰淇淋苏打。”

我吸一口气,“我不会与你比快。”

可是她已经一支箭似顺着尼龙绳下降,苗条长腿只在墙上碰一下,便弹出去老远。

她分明是运动健将。

我加速追上去。

这次我已无心理负担,我是我自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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