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11)

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你像男人?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他扬扬手,“看你戴着它的姿态!像戴破铜烂铁似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斑白,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褶,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脱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自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样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顾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圣诞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时,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词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地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地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

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于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然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菜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设法了。

“照常速,假装没有看见他。”

“是。”

但是勖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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