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19)

那人轻轻地说:“是我。”

我没听出来,仍然看着他。

他把手松开,我没有叫。

“是我——小宝。”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脉缓缓流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是他。

我们铺了红地毯侍候他他不来,这样子重门深锁地偷进来,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只要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

“我吓怕了你?”勖存姿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房间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轮廓。

他按亮了我床头的一盏灯。灯上的老式水晶垂饰在墙顶上反映出虹彩的颜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点四十五分。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出现?

他开始解释:“飞机既然到了,我想来看看你。”

在早上三点四十五分,像一个贼似的。

我自床上起来,披上晨楼。我问道:“喝咖啡?”

“不,我就这样坐着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样坐着,提醒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咱们坐在他石澳家园子里谈天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生气。

我说:“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他忽然说。

我有点儿高兴。“醒的时候不漂亮?”

“两样。”他说,“醒的时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他叹口气。

“是吗?”我反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

当然,尤其经过上次,为什么我还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只洋囡囡,就让他得到一只洋囡囡,我为什么要多嘴。

“这是我的错。”他平静地说,“我使你静默。原谅我。”

我诧异,抬起头来。

“请你再与我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他的声音内几乎带点恳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内心世界是奇妙的。一个年纪这么大,这么有地位财产的男人,居然情绪如此变幻多端。

“好的,我与你说话。”我开始,“你乘什么班次飞机到伦敦的?”

“我乘自己的喷射机,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晓得他有钱,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这种地步。在这一秒钟内我决定了一件事,我必须抓紧机会,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遗嘱内出现,哪怕届时我已是六十岁的老太婆,钱还是钱。

我略略探身向前。“剑桥有私人机场?”

“怎么没有?”他微笑。

“然后你偷偷地用锁匙打开大门,偷偷地提着皮鞋上楼,偷偷地看我睡觉?”我问,“就是如此?”

“我没有脱皮鞋。”他让我看他脚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轻轻地一步步缓缓走进来,地毯厚,你没听见。”

“为什么在这种时分?”我问。

“想看看你有没有在家睡觉,想看看你房中有没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诚实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额头上,他听起来倒像是妒忌的一个理想情人。可是我没有忘记他如何隔四个月才见我第一面,如何为我一句话而马上离开,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兴,所以赶了来看我,对我说这种话,一切都不过随他高兴,因为他是勖存姿。

“当然,”他说下去,“即使你留人过夜,我也相信你不会把他留在此地。”

我说:“也许我经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这里睡。”

“所以,这永远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忠实?”我问。

“不相信。”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我问。

“历古至今,年轻女孩子从没对有钱的老头忠实过。”他还是平静地说。

我说:“也许我是例外。”

“不是,小宝,不是你。”他仍然摇头。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这是勖存姿第二次称赞我道。

我缓缓地说:“你要不要上床来?”

他还是摇摇头。

“你不想与我睡觉?”我问得再直接没有。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地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井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地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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