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25)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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