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44)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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