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49)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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