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7)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欢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地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月之中。

“吃点儿生蚝。”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地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隔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地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颔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手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二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褥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地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间,“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涨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儿,就得匆匆地将自己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没有条件追求你,我除去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地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过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间。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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