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20)

他在我面前数度流泪,不一定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测,许是他目前的生活有点不愉快。但凡人都会学乖,想到涓生紧逼我去签字离婚的狠劲,我心寒地与他之间划出一条沟,只是淡淡地抿着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过很久,涓生说:“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则何必经此一役。

我点点头。

“我觉得一切都很多余,离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说,“换汤不换药,有几次早上起来,几乎叫错身边人为‘子君’……”

我听着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与他约定时间去接安儿,便坚持这顿下午茶已经结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时拒绝,走到街上,一马路人头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码头、车站涌过去涌过去……

到码头天已经深黑,腰有点酸痛,只想小轮船快快来接载我过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热水浴,也似做神仙。

摇摇晃晃过甲板,争先恐后上船,一个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将它移开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有人。”

我坐下,对他说:“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况且别的地方已没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争,“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马上要来了,你为什么不坐别的地方?”

我顿时冒火,“我后面也跟着十多个姨妈姑爹,你肯不肯让位给他们?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尝不是付两元的船资?”

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

“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

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

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兴奋。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妈妈。妈妈,你变得太年轻,太漂亮了。”她嚷着前来吻我。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她高了半个头,身材丰满,一把长发梳着马尾,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额角勒一条彩带,面颊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丽,少女的芬芳逼人而来,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岁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认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

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涓生上来喝杯茶,见没人留他,只好离开。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没有人追你?”

“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

“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

“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

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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