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34)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辱,也许已经习惯,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是没有的了?”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

“谁说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气和地答:“没有的事。外国人,怎么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

“各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仍然非常温和。

她又赞道:“我早知你与众不同。”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会亏待你,尽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待那日……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

我点点头,这也好算是饵?她希望我上钧,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妻子不打紧,媳妇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风景。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

“亲家母还好吧。”她问我。

“我的妈?”许久没见,“还好。”

“她常常为你担心。”

我想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然没出口,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

“她很为这件事痛心。”

我扯开去,“平儿还乖吧?与奶奶相依为命,应该很幸福。”

“这孩子真纯,”老太眉飞色舞,“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放学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说,功课虽不是顶尖,有那么六七十分,我也心满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宠坏!”

“一日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说一句‘当心坏肚子’,涓生便说:‘不关你事。’她好没面子,顿时讪讪的。”

“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我笑说,“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

“咄,她不是早生过两个,还生,真有兴趣。”

“孩子都一样的好玩。”

“真的还生?”老太心思活动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我不知道,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异样的情绪,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亲家太太说,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

我诧异,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干什么?这些年来,踩她的不是我,救济她的也不是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说你那个脾气呀,谁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脾气?”

老太太迟疑说,“那我就不知道。”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回到家,气得很,抓本小说看。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

他说到他“看见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有两个自己,做着全然不同的事,有着绝对相异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着了。

红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梦来。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情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秃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鸡,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鸡?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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