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时候(27)

轮到松开说:“听到没有,与我在一起,是捱日子呢。”

华人叫这种言行为打情骂俏,是闺房中一种极大乐趣。

小山微微笑,他俩确实找对了人。

开头的时候小山也不敢看好:哀绿绮思还未自丧偶哀伤恢复过来,颓丧、低沉、迷茫,还带着一个脏小孩,失业兼失意。

只有松开孤独一意坚持爱她。

此刻她把一个家打理得头头是道,从早做到晚,少有私人时间,黎明起来,深夜才睡。

这时松开忽然说:“小山最同情我俩,帮我们最多。”

他拥抱小山。

约伯也过来学着抱住大人的腿。

小山谦逊:“是你们坚贞。”

松开把晚餐摆出来,一盘鸡肉馅饼又香又脆。

松开取出花玛酒庄的冰葡萄酒,让小山品尝。

冰酒比一般葡萄酒甜,小山一向不喜欢喝糖浆,可是这只酒的香甜如传说中的琼浆玉液,沁人心脾,提升了‘给你一点甜头’这句话的层次。

“哗。”

松开点头,“要顾客说出这个字来不简单。”

“这杯酒有使人觉得活着还是不错的魅力。”

“去年的葡萄异常瑰丽,听外公说,日本人全部订下,一瓶不漏,且又预定明年所有收成。”

“他们眼光独到。”

“日本人参观酒庄时感慨地说:加国什么都有:肥沃土地、浩瀚森林、万年冰川、又是千湖之国,海产、农业、油矿,甚至钻矿……他都不愿回去了。”

“当心,”小山说:“上一次,他们也艳羡中国地大物博,大家已知结局。”

“他愿出高价购下酒庄。”

小山微微笑,她知道母亲不会出让股份。

“我听说另一位股东郭女士正与他们商洽。”

小山抬起头,“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你是小孩,何必管那么多事。”

“嘿。”

“小山,一场山火把他们拉在一起,事后又各散东西,这是城市人的特性。”

小山摇头,“不是我。”

“小山,你是一颗宝石,我真得设法把你留在余家。”

哀绿绮思问小山:“你还有什么计划?”

“我顺路去看余先生。”

松开说:“我替你约他,还有,乘机把松培也叫到他处见个面。”

小山听了十分高兴。

忽然之间她像是添了亲人,母亲这段婚姻又告失败,可是却令沈小山有意想不到收获。

老三在长途车站接小山,她一下车,他便冲上来把她整个人抱起,还把她抛上抛下三次之多。

途人都笑着鼓起掌来。

“可爱的小山。”他亲吻她面颊。

他驾驶吉普车载她进市区。

“小山,花玛酒庄又重新上了轨道,到了春季,大家都去参观,欣赏她欣欣向荣。”

小山点点头。

“你妈妈留了五个巴仙股份给我外公,又让他做名誉董事,她长袖善舞,叫大家都高兴。”

小山吁出一口气。

“你不像她。”

这是褒是贬?在都会里,说一个人苯,反而是赞美他,说“他何等聪明”,却是讽刺他。

“他们两人却分开了。”

小山无奈,“成年人用许多时间心血寻寻觅觅,希望被爱,却又不愿爱人。”

“小山,你不同,你愿意付出。”

小山低头微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下午,她与余先生一起喝咖啡。

他带着女同事一起出现,那年轻女子主动亲热地贴住他,好比一块撒隆巴斯乐膏布,双眼时时倾慕地看着他不放。

小山忍不住笑。

老三别转头,也咧开嘴。

这次聚会竟有意外之喜。

余先生问:“允珊好吗?”

小山答:“托赖,很好。”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子,我配不上她。”

“你们仍是朋友?”

“现在已经和好,在电话里一谈半小时,话题很多,她现在对葡萄酒很有研究,同我说:现在才知道什么什么尚寻芳酒的感觉十分惆怅。”

小山给他补上去:“醉醺醺尚寻芳酒。”

“对了,是这说法。”

小山笑。

“小山。”他忽然问:“怎样才可以把你留在余家?”

“余家永远是我至亲。”

“那我真要感谢允珊给我们这件礼物。”

道别之后,老三说:“爸这下子是真老了。”

小山却说:“男人过了四十岁都会这样:倾向红色跑车,年轻女伴,情绪不稳,寝食不安,很明显是更年期届限,中年危机。”

“松培,你学业如何?”

“过得去,最近读古罗马建筑及土地测量法,你说,这同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

“好叫你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呀。”

“是否会保证我爱情顺利事业畅通?”

小山笑,“读好这几年书再说吧。”

他送她回公路车站,替她买糖果饮料水果饼干,看着她坐好,车子驶走,他还依依不舍站车站边。

小山身旁坐着一位老先生,他忍不住告诉小山:“我年少时,也像你男友般深爱一个女孩子。”

“呵,”小山笑问:“后来你俩成为佳偶。”

老先生垂头,“不,我俩因升学分开。”

“啊。”

“话别那日,她流泪说:‘森,没有人会爱你更多’,我清晰记得她亮晶晶泪水流下苹果般面颊,宛如昨日,”他深深叹息,“时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山不能回答。

那该是多久之前的事,约五十年,半个世纪吧,他早忘却独立宣言,分子结构,罗马兴亡史,哪一次升职,加薪……可是他还记得她闪亮的眼泪。

老人在中途下车。

回家第二天,松远便来看她。

他一边做肉酱意粉一边问:“你没有告诉他们?”

小山抬起头:“什么?”

“我与你约会。”

“我们在约会吗?”小山笑起来,“我们极少订时间地点。”

松远取出三瓶葡萄酒,“今天我们试这三只酒。”

“上次那三种叫什么?有一瓶是苦的,另一瓶有股霉味,真丢人。”

“我都有记录,可供参考,华谚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家缺点,我们可以警惕。”

“你真是酒庄的孙子。”

松远又问:“你没对他们说?”

小山低下头,“仍不是时候。”

松远挪揄她:“你不是一向最勇敢吗。”

“唷,自古至今,鼓励别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的事。”

“可是你特地去见我爸,为的不是这件事吗。”

“他有女友在场。”

松远莞尔,“我们及他一半豪情也足够夸夸而谈了。”

“他的确懂得享受生活。”

“那么,老大与老三怎么看?”

“我没讲,喉咙像是有一颗石子塞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松远收敛笑容,“呵,他们也还不知道。”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做难以启齿。”

松远说:“如果觉得有压力,再隔一段时间才透露好了?我们不过是想他们高兴,我们毋需征求他们同意。”

“好倔强。”

松远低头笑,“这是我自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评语。”

“我们维持现状,尽量低调,不劳问候,该做什么轻轻松松地做,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或解释。”

“沈小山的确很勇敢。”

“刚才好像有人笑我懦弱。”

松远握住她的手,“那么,几时才说?”

小山很肯定,“我毕业那天。”

“哇,等!”

“松远,背起我。”

“咦,在屋里为何要人背?”

“唏,叫你做什么便做,听话。”

松远背起她在公寓里走来走去。

小山伏在他的背上,一直不出声。

松远却说:“来春,我们去花玛酒庄看葡萄。”

他也不觉得累,背了好些时候,才放下小山吃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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