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21)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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