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27)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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