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8)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隔壁一三六号两个男孩子回香港找师傅学会几招咏春拳,还真管用,把洋童打得头破血流。”

晓敏发呆。

真不晓帮谁才好,洋童顽劣,恶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们上风,又不是正确良善的风气。

晓敏问:“像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评。

老伯这时站了起束,晓敏说:“我扶你进去。”

梁太太点点头,“顾小姐敬老。”

只见老人趋到晓敏身边轻轻说话,晓敏不住嗯嗯应他。

晓敏查过书籍,中国人平均寿命在旧石器时代是十三岁,夏商时代是十八岁,秦汉时代是二十岁,唐代公元八世纪为廿七岁,宋代十一世纪为三十岁,元代十四世纪为卅二岁、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三十三岁。

晓敏当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电话拨到范里家去,那边一直空响,许是到图书馆去了。

晓敏在图书馆里写日记:母亲大人提供的盘川已经花得差不多,幸亏居有定所,二手车亦颇听使唤,但成日价吊儿郎当……

正写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晓敏抬头一看,正是范里。

晓敏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7”

范里搞下墨镜。

晓敏看见她右眼瘀黑,吓一跳,压低声音:“谁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么会。”晓敏不信。

“我虽不济,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对你不好,说出来,大家想办法。”

“我喝醉滑了脚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气。

晓敏不再追问。

范里重新戴上墨镜,“晓敏,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晓敏本来是个热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两日。”

“不成问题。”晓敏一口答应。

“你……不想知道原因”

晓敏温和地说;“结交朋友,不一定要他们拿私隐来交换友谊。”

范里呆半晌才答:“谢谢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觉。”晓敏把门匙交给她。

范里说;“打扰了。”

她取过钥匙便离开图书馆。

范里刚好在门口碰见郭剑波,她向他颔首后匆匆离去。

小郭见到晓敏便说:“范里是颇情绪化的一个人。”

晓敏含笑:“他们写小说的人一贯如此。”

小郭看着晓敏,“你大概也知道缅街的川菜馆老板不姓范。”

“是吗。”晓敏一怔,“不姓范,姓什么?”

“姓章。”

“那或许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视晓敏,她这样信任范里,他倒有点像说闲话的小人,于是连忙改口,“或许是。”

晓敏嘉许地笑一笑。

这正是杜绝是非的好态度。

“我去找一点资料,三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晓敏低下头继续写:正在参考各年龄阶层华侨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领悟,方便我投入当地社会。

晓放下笔,深觉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读过范里的小说大纲,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数高出若干节。

才在犹疑,小郭已经回来。

“来,到我宿舍来喝茶。”小郭说。

“你找到所要的东西没有?”晓敏问他。

“他们说给大学图书馆借去了。”

“你看你的学生多用功。”

“头十五名都让亚洲学生包办,一面倒。”

“因为我们知道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必然的,既是幸运者,就要珍惜时机尽力而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义不是竞争。”

“才怪,不是照样分名次。”

他们一边走向停草场一边讨论这件事。

车子停在比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个华裔青年走过来.他们并不在意。

郭剑波还在说;“名次并无意义,教育旨在潜移默化。”

三个年轻人巳经包围他们。

他们这才看清不良少年头上套着丝袜。

晓敏还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经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顾晓敏与郭剑波立列乖乖把皮夹交给他们。

一人剥下晓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辆大卡车后面,郭剑波奋不顾身扑前说:“你们已经拿到财物,别伤害人,把她交还给我,光天化日,切莫节外生枝。”

晓敏的衣领已被人扯开,吓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挣扎尖叫,面如土色,浑身簌簌抖。

那数人听得郭剑波镇定的呼求,不禁低声商量起来,用的正是晓敏最熟悉的广东话:“让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这边三百多。”“推开她。”

说时进那时决,晓敏已被人推向郭剑波,那人凌空划一刀格开郭剑波一只手,趁空档呼哨与同伴逃逸。

晓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边面颊肩膀膝头统统擦破,郭剑波忙来掺扶。

面孔有凉意,摸一摸,晓敏发觉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伤,被尖刀划开缝字,满血不停。

晓敏倒过头来扶他。

这时有外国人奔过来,“可需要帮忙。”

“请召救护车。”晓敏对那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说:“歹徒抢劫我们。”

“你们要保持镇静,我马上处理。”他用汽车电话通知警方,在车厢取出一块毯子里住郭剑波,并且说;“伤口不算深,一止血即无大碍。”

那外国人一双碧绿的眼睛透露着深切的关怀。

晓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坏人,同胞来劫杀他们,异族反而来打救他们。

下午的约会自动取消,晓敏敷药后出院,小郭缝针留院观察。

晓敏心有余悸,由警员护送返家。

路上晓敏忍不住问:“这种罪案,近年是否时常发生?”

警员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严重社会问题。”

完全避开种族问题不谈。

警员问,“你认得出那三个人吗?”

晓敏点点头,“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条青蛇。”

警员颔首。

回到家,范里来开门,看见顾晓敏面如金纸,擦伤的地方搽着药水,不禁大惊,相隔不过三两小时,不知如何会搞成这样。

一方面晓敏到此时才怕出来.双腿放软,急急脱下撕破肮脏的衣服,坐下喘息。

范里斟出热茶,追问晓敏:“你没有事吧?”

晓敏摇头,“只是皮外伤。”她把抢劫过程说一次。

“你受惊了。”

晓敏勉强牵牵咀角,“此类事件,在香港,司空见惯,一天起码十来宗。”

虽这样说,半夜,还是尖叫惊醒,范里过来照看,只见晓敏滴汗如水中捞起一般,浑身滚熨,连忙服侍她服退烧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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