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19)

大家这时忽然从心底累出来,摊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子盈说:‘我出去一趟。’

向映红笑问:‘你还走得动?’

‘去把好消息告诉盛大叔。’

向映红嗤之以鼻,‘他们!’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们。’

‘我实事求是,建设城市,发展国家,我国五千年历史地面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国宝级,一不能改进民生,二不能提高国家声望,依我看,用处不大,倒不如新建设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们深入讨论,‘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们一到地盘,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来。

一时红纸屑四溅,非常热闹。

大叔双眼红红,他轻轻对子盈说:‘事情解决,我明天做什么好呢?’

子盈顽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划抗议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提醒梦中人,他又露出笑脸。

动土机铲泥机又再开出来。

大家松一口气。

子盈说:‘我肚子真的饿。’

‘我带你去吃好的。’

他们在街角就坐在圆凳上,小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丝,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会有咖喱?’

‘同香港一样,大都会各族裔汇聚,印度人叫红头阿三,俄国人叫罗宋瘪三。’

‘嗯,嗯。’子盈的嘴没有空。

  然后,她回到旅馆,同母亲通过电话,?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八小时。

由向映红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带你去观光。’

子盈揉揉眼,疲慵地靠床上。

向映红看著她,‘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子辛劳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红嗤一声笑,‘靠自己?’

子盈纳罕,‘我的确是靠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你靠家势,父母栽培你往外国受最好教育,然后,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尧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并不动气。

‘不过,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进的了。’

‘咦,港人一向用功勤力。’

‘瞎!’

‘你有不同的意见?’

‘港人这几年被过去胜利冲昏头脑,疏懒得很,会说英语,会穿名牌,会看日剧,自以为是高级华人,中国、东南亚都要朝伊拜,老实说,这些日子,大家也进步了,现在看,不怎么样。’

‘哗。’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应付危机。’

‘不至于如此。’

‘子盈,我们不吵架,来,出去走走,我教你看大上海。’

子盈没好气。

‘还有,我先跟你说话,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么?’

‘我第一眼就喜欢郭印南,你别图染指。’

子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除去打牌,也喜欢读一本叫红楼梦的古书,里头有个角色,叫王熙凤,大概是照著向映红写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成为郭太太。’

子盈别转面孔。

小郭刚好推门进来,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没有时间观光,不过,小郭带著她四处吃得嘴都刁了:面拖黄鱼、醉蟹、黄泥螺、炒青子、蛤蜊炖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找去看一看。’

他们带著礼物找了上去,没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术指导精心设计的明初电影布景。

他们坐下说:‘是吴娥叫我们来。’

自然有人去通报,不消一会,一个胖汉子哈哈笑著跑出来,‘子盈,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请坐请坐,贵人踏贱地。’

‘怎么还好叫你带礼物来,不敢当。’

‘子盈,这是贱内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长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会说话。

礼物拆开来,是一对金钢劳力士手表,这是郭印南带来,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赞赏。

吴大叔顿时觉得面子十足,‘吴刚吴喜,快出来向子盈阿姨道谢。’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会,又把店里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门,有几个熟面孔,仿佛是演员或是歌星。

临走,吴大叔送他们出门,‘子盈,我是粗人,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两盅菜,你带回去吃。’

‘不客气不客气。’

食物用一块旧布包著,打两个结,是只老式包裹。

子盈提著回酒店。

一打开,‘呀,东坡肉。’装在青花瓷盅里。

下一格有红米饭,子盈喜心翻倒,与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饭,饱得不能动弹。

两人笑:‘会不会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对手表我返港即时还你。’

‘公司抽屉里永远放著十只八只,以防不时之需,好取出送礼,你不必客套。’

‘为礼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义。’

‘要回香港赶工了。’

‘唉,每个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闲、文艺、新潮、历史……我们就是会赶,你以为容易?许多洋人一看就吓煞。’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个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这样答:‘家庭背景复杂,自小学会做人,我不否认,我的确比别人圆滑。’

小郭轻轻劝慰,‘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多两个弟妹而已。’

他何尝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们去逛书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沪语掌故,立刻买下。

她同向映红说:‘你看,热荤两字,原来有这么多解释。’

  向映红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吗,你来自何处?’

‘我是南京人,从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著。’

子盈自顾自说下去:‘热荤,本来是热的荤菜,骂人热荤,即指人神经病,但没有太大恶意,“侬热荤”,是女性某种口头禅,有台湾男生说:如果你一生没有被女人骂过神经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说下去。’

‘有一种略不正经的地方戏去,叫小热荤。’

‘啊。’

‘还有,同真的热昏了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经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电话:‘是,我们下午可以回来,什么事?股市大跌?别太紧张,你们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这次非比寻常?回来再说。’

子盈抬起头,‘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资格做股票。’

‘你可有从事楼宇买卖?’

‘我只拥有一间公寓,与父母住在那里已有四年。’

‘那么,你不会有事。’

郭印南忽然归心似箭,‘我们回去看看。’

向映红在一旁叉著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个子盈,这样说:‘没这么快。’

他们匆匆回家。

才去了几天,同事们个个哭丧著脸。

——‘全东南亚股市溃不成军。’

‘有一个狼子野心的狙击手叫量子基金,务必要把我们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顶层十万平方呎,五月在楼价摸顶入货,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母亲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妈,你有什么投资?’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两件投资。’

‘真幸运,你没有损手烂脚,阿娥你呢?’

‘我只得两间姑婆屋,一间在浦东,一间在北角,都是陈年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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