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3)

良久,生死未卜。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

未见,二三人捧腹,辗转、发冷、发热,汗流浃背,痛苦万状,—一相继昏倒。

御医上前探其鼻息,发觉全皆闭气。

始皇帝惊怖之余,龙颜大怒,只下令:

“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立于陵前,生世守护。”

方士们面无人色。只见始皇帝忽视,如虎狼之回顾。

蒸气氛惫的炼丹房中,丹炉火盛,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细研。不管在做什么,都心神不属。

才一阵,后宫人声鼎沸,夹杂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卓生吓得被火所灼,连忙缩手:

“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难逃一死!”

大家开始担忧了,窃窃私语:

“丹药一日未曾炼成,一日不必面临大限!”

“此暴君若长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祸。”

“谁是丹药迟迟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时半价…”

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

“徐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白发、白须的徐福,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细米的金粉倾入,药起了点变化,转为气态飞升。

两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轻垂在他眼角。他一皱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虽是各司各法,但,丹药还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进退两难。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他们不要打扰。然后继续沉思。

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争相倾倒,随下水道,流去无踪。毁尸灭迹,不留痕迹,以图苟活一阵。

徐福回过头来,问:

“你们干什么?

“我们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盘算,也就不理,继续沉思去。

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姹紫嫣红亮黑,悉数溶于水中,汇流一处。

水往外流,往东流。

终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线曙光。

02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缓步过后宫马厩,直趋玉阶。

舀水饲马的马夫,晨起洗漱的将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属。有个小兵,喝一两口水,忽见徐福,便与同僚私语:“不知这方士,是否过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壮起胆,孤注一掷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侧,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神仙方术之说,自春秋战国已有之,流传至今,必有可信。齐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遗书,知东海中有蓬莱、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着,有点神驰,他乐得不惜工本:“臣年事虽高,但仍不辞跋涉,愿为陛下效命。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携备五谷粮种,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药!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转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说:“陛下,经历上日之意外,此说仍须慎思。且陛下一统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长生与否,应顺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这新宠,三言两语,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对他们,道:“生死有命,朕虽乃人中之龙,亦难逃脱,惟朕备历艰辛,方令天下归——”

一转身,取出一枚货币。这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一边的表面,铸了“半两”两个字。即使微如一钱,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国纷乱币制统一后,刚铸好之‘半两钱’,必如天圆地方之说,沿用万世。朕只望国势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数十载,日子不够用。

蒙天放接过铜钱,心深感动。“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始皇帝双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间的距离,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直至功成!”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征自民间的稚女,穿素白薄纱,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队进宫,如一条迤逦、绵长的轻薄带子,在人间飘忽。

徐福引领至验身房:“各童女候命验身,点‘守宫砂’。”

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难归。有人泪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强忍泪珠,不过,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

有一个,长得标致,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冷傲,无论如何,不肯哭。她脸色苍白,指节苍白——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

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轮在颈项。冬儿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发簪,便杀出重围去。

一个女孩,势孤力弱,器物也不锋利,只是乱挥乱刺,侍女也难拦截。

她没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发簪狂划,有个将士,挡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动武,只是由她发泄——即使她多么的勇猛,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

男人的颊上被划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这头小动物,气促,人累,有点失措。因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伤害她。

蒙天放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没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选上了你,进了宫,也就难逃啦。不要害怕!

冬儿只觉无限温馨,抬眼仰视,刚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雨滴虽仍渐沥地下着,入宫后的童女,衣履都焕然一新了。于此养尊处优。

她们穿丝缎、阿缟之衣,银泥飞云被,梳望仙三鬟髻,着丝履。

申时,饭后光景。宫中吃得好,是黄米、酱羊肉、热汤和泡馍。水果也上场了,柿子还没熟透,粉嫩的黄红色,三五个童女,端着盘子,分着水果。

后富有编钟之声,一套六十四个,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大家合奏一曲,乐韵悠扬,响彻宫内外。生活得好的女孩们,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

她们点了“守宫砂”的玉臂,悠悠地动,一点凉意透过薄纱,时而贴着肌肤,时而掩映不见。

冬儿坐在檐前阶下,孤单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绪起伏,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烦闷地、无聊地拍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着。

叮——咯——

叮——咯——

那几个空碗,袒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尔竹着敲打着,竟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抑扬徐疾。

宫外园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属驻守之处,他们护卫求药团众,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蒙天放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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