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有个小卖部(11)

牡丹抱住小平头,放声大哭:“你不要再打了,你再打要把我打没了。”

小平头摇摇晃晃说:“你服不服?”

刘十三笑了,勉强睁开眼睛,天空中一万滴眼泪坠落,说,再见。

真困,他想,该做梦了,再见。

4/

回程出租车上,一直静默的刘十三终于感觉到疼痛,大呼小叫起来:“掉头!掉头!送我去医院!我需要临终关怀!”

程霜说:“临终是谁,他为什么要关怀你!没想到你不但做第三者,自己还有第三者。”

智哥解释说:“刘十三是说他快要死了。”

程霜说:“才这么点小伤,怎么会死。”

智哥解释说:“太丢脸了,羞愤到死。”

刘十三不屈不挠,继续喊:“你们不是人!见死不救!我要包扎!”

程霜问:“你哪儿破了?”

刘十三说:“我牙龈流血。”

智哥说:“我也牙龈流血,每天早上刷牙都红通通的,我妈以为我用的是草莓牙膏。”

程霜说:“草莓牙膏甜甜的,我只敢偷偷用。”

刘十三求助无望,只好展开自救,摸摸全身,掏出一块电子表。

刘十三对电子表说:“废物,长得跟创可贴一样,但你有什么功能?表带还是塑料的,擦嘴能擦出血。”

电子表嘀嘀叫,刘十三困惑地说:“它为什么会响?”

程霜说:“闹铃吧。”

智哥怒骂刘十三:“大白天你定闹钟,不怕晦气吗?吵到别人睡觉怎么办?”

刘十三傻笑:“我是怕补考迟到,定了提前一小时。”

话说完一片死寂,程霜好奇地问:“什么补考?”

智哥笑出了声:“他今天下午要补考。”

刘十三颤抖地问司机:“师傅,你能飞吗?”

5/

刘十三进门的时候,考卷已经分发完毕。

监考老师看刘十三鼻青脸肿,头发倒竖,浑身泥泞,走路一步一个脚印,皱了皱眉。不过好在他对刘十三印象挺深,四年来刘十三坚持听他课,勤奋做笔记,回回挂科,让这位老师明白什么叫朽木不可雕。

监考老师说:“你迟到了,快。”

刘十三坐到位置上,闭目,平心静气半分钟,镇定地打开考卷,猛然看去,发现一道题也看不懂。他不敢相信,又猛然看去,发现字都不认识了。

连夜赶路,质问,打架。得知补考,吃惊,赶路。十几个小时,到这一刻,他的肾上腺素全部消耗完毕。

一下子毫无力气,压下的悲伤从全身每个缝隙冒出来。脑中穿梭着牡丹转身的背影,雨里的眼泪,他每个画面都按不住,只能反复轻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不在考场,会好过一点吧,他能睡觉,睡醒起来打游戏,跟智哥去跑步。做不到的话,可以蜷缩在被窝哭。

然而他偏偏就是在考场,桌子上摆着笔,笔压着考卷,监考老师虎视眈眈。

要是可以人格分裂多好,一个刘十三痛苦万分,满地打滚;一个刘十三稳定答题,下笔如有神。

思绪乱糟糟,刘十三的意识中,莫名其妙出现倒计时,跟寺里过年撞钟一样铛铛铛,震彻耳膜。

就在刘十三举手想放弃的时候,窗外蓦然有人大喊:“刘十三!加油!”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程霜。

这女生太可怕了,从来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她就喊加油,喊拼命,而且还不是嘴巴上说说,她真的会拉着人去拼命。

真奇怪,童年还喜欢过她,要是跟她在一起,日子会颠沛流离吧。

程霜喊完加油,刘十三听到她踹人的声音,接着听到智哥大喊:“刘十三!加油!”

两人齐喊:“刘十三,加油!”

监考老师冲了出去,而刘十三就像走在迷雾里的人,那加油声是条隐隐约约的绳索。他顺着这条绳索跌跌撞撞振作起身,不管它会不会断,一心一意要看清楚山崖上的考卷。他心想,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就好了。

程霜和智哥说着对不起,被监考老师赶跑。刘十三也看见卷子上一道道题目,迷雾散开,明朗无比。经历千辛万苦的努力,锲而不舍的追求,那啥,还是一道题都不会做。

看清和会做,是两回事。

他握紧笔,哪怕看不懂题目,依然毅然决然要写答案。

刘十三写的正楷,横平竖直。小学起,他的本子上字字端正,行列整齐,深思熟虑才落笔,并不允许自己用涂改液。因为字里行间,如雕如刻,全部是他不可动摇的目标,全部都得做到。哪怕后来他明白,那不叫目标,叫愿望,对永远弱小的他来说,更应该叫幻想。

刘十三在考卷上写了一行字,正楷,横平竖直:加油!我会顺利通过考试!我会找到工作!拥有未来!刚写下的字就立刻模糊,是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他很加油,加到爆仓。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倒霉,无能,卑微,还窝囊地哭。不能哭,他忍住眼泪,憋回嗓子,发出了更奇怪的哽咽。

像热带雨林里,奇形怪状的鸟的叫声。

监考老师诧异地问:“你还好吧?”

刘十三很好啊。他这么多年,能面对从小到大的怜悯。能面对不断的失去。能面对喜欢什么,什么就会离开。他靠一本写满幻想的笔记本,去习惯痛苦。

刘十三说:“没事,我很好。”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看的补考同学们吓了一跳,椅子一齐发出挪动的吱呀声。他们终生难忘这个场景,鼻青脸肿的刘十三站在考场中间,以众生不知道的原因,用尽全身力气大哭。刘十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依然紧紧攥着一支笔。

考场的人不知所措。刘十三想,悲伤有尽头的话,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从今往后也不会有更惨的事了吧,那么一次性流完眼泪,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一边哭号,一边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实在没想到,会迎来这么激烈的回答。

刘十三泪水滂沱,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惊恐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6/

远处程霜跟智哥喝着奶茶,忽见考场外的那棵树上,鸟雀轰然炸起。

智哥说:“你还担心吗?”

程霜说:“怕他想不开,万一死了呢。”

智哥说:“哪儿有这么容易死。”

程霜说:“对有些人来说,找死轻而易举。我有个远房姑父,跟老丈人吵架,打牌一看三四五六八,脑溢血,死了。”智哥惊奇地说:“你讲话好像北欧电影,虽然刘十三喜欢哭,但越哭越坚强。”

程霜从背包里掏掏,掏出一堆药瓶,并排摆在石桌上,每瓶倒出几颗,变成手心一大把。在智哥震撼的注视下,一口塞进嘴巴,仰着脖子用整杯奶茶灌了下去,咽得无比艰辛。

智哥结结巴巴地问:“你这是吃药?”

程霜说:“对啊,抗癌药。”

智哥结结巴巴地问:“啥……抗啥……”

程霜咂咂嘴巴,打了个嗝,说:“吃饱了。小时候查出来的,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结果我活到现在。”

智哥接不上话,大脑处于当机,傻不楞登望着笑嘻嘻的女孩。

她说:“本来在旅游,谁想到会碰见十三,哈哈哈哈。对了,我要走了,你替我转交个东西给他。”

望着呆若木鸡的智哥,她眨巴眨巴眼睛,说:“你是不是想问我,还能活多久?”

智哥语无伦次地摇头:“不是不是……”

她说:“反正我不知道。可能明天就仆街了。”

雪停了,雨也停了,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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