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有个小卖部(15)

秃头同事明明喝醉,桌子底下翻翻手机,若无其事地说:“领导喊我加班,先走先走。”

同事们一哄而散,没人回头。吴嫂最后一个走,在门口迟疑一下,说:“我们组有个微信群。”

刘十三说:“嗯。”

吴嫂说:“里面没有你。”

刘十三说:“嗯。”

吴嫂说:“侯总回来了,喊大家去KTV唱歌。”

刘十三说:“嗯。”

吴嫂说:“那我走了。”

刘十三说:“好。”

刘十三一个人坐在桌边,杯盘狼藉,手机响了,是吴嫂发来的。

“小刘,对不起,侯总发现我把单子让给你了,刚刚要求重新计算。我也没办法,这单我拿回去了。对不起。”

刘十三回了一条:“谢谢吴嫂,没关系的,我会更加努力。”

他收起手机,喊来服务员结账,最后的两千花出去一千六。

8/

再次业绩为零的刘十三徒步回家,路过消夜街。大学时期的蓝色塑料棚被市容整顿,还在经营的是一些屡教不改的顽固分子。依旧有学生坐在小板凳上,只是人少了许多。以前的早已离去,如今的更喜欢点外卖。

刘十三停住脚步,似乎能一眼看到那零散的学生中,有个叫牡丹的女孩子,仰着干净的脸,对着筷子上的粉条吹气。似乎听到自己说:“你一定没吃过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

似乎听到蓝天百货的音箱在放: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刘十三浑浑噩噩,被嘶哑的声音拽回现实:“喂,小炮子,过来。”

他的确很饿,因为饭局上一口也没吃。烧烤摊黑乎乎,基本依靠后头百货店的射灯,只吊起一盏应急灯,照着做作业的孙女。老太斜着眼看他,弓着腰招手。刘十三走过去,老太说:“老规矩,炒饭?”

刘十三说:“我不饿。”

老太说:“小炮子骗哪个,每天上班带瓶水,就等着我这一顿,坐好了,不要走。”

刘十三沉默地坐下,写作业的孙女眯着眼睛冷笑,刘十三咬牙说:“我没钱了。”

孙女说:“我知道。你一直没钱。”

刘十三又说:“我很努力,但从来没拿到过工资。我对自己说,我可以更努力,可我快被辞退了。”

孙女压根儿不理他,推着本子说:“帮我检查一下作业。”

刘十三眼泪止不住,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老太端着饭过来:“先吃饭。”

刘十三低下头,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饭放到他面前,加了蛋,还有午餐肉和金针菇,豪华得不成样子。

囡囡说:“你帮我改作业,这顿当我请你的,奶奶,从我零花钱扣。”

老太说:“请什么客,你这么小一个人,花钱大手大脚打死你,我送的。小炮子,人有一口饭吃,还怕什么,到哪里没有一口饭吃。”

刘十三真的饿了,他挖了一勺饭塞进嘴里,所以说南方的烧烤摊就是厉害,蛋炒饭都做得蓬松柔软,菜油和鸡蛋的香气饱满地灌进灵魂,暖融融的让人又想掉眼泪。

刘十三攥着最后的四百块,加快脚步,走进蓝天百货。店铺临近打烊,他问老板:“你们负责安装吗?”

老板点头,刘十三摊开手掌,说:“两百块买灯泡,送到门口烧烤摊。一百块买线材。剩下一百块,是给你的电费,能用多久是多久吧。”

刘十三远远望着老板把灯串挂起来,应该有几十个,正好绕着烧烤摊一周。

这座城市的夏夜,在刘十三路过四年的街道,有个烧烤摊如同小小的宫殿,明亮的光无处不在,老太和孙女惊奇地仰脸打量,眼睛里都是星星。

9/

小学六年级时学校组织春游,去了县城天文馆。头顶布满恒星和旋涡,罗老师喋喋不休,好像会催眠,刘十三的思维随着她的声音离开地球,离开银河系,来到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他感到恐惧,一回头发现地球缩成小光点,渺小得等于不存在。

刘十三躺在出租屋,飘进记忆中的浩瀚宇宙,无穷空间浮起画面,是个姑娘,那姑娘好像扎着马尾辫,笑意盈盈,那姑娘又像站在火车站台,背影被汽笛声拉长。

自己喝了几罐米酒,哪儿来的米酒,奇怪,怎么王莺莺在说话,你说干我就干啊,好吧好吧,尊老爱幼,干杯。

二〇一六年初夏,刘十三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身处何方,有种回到老家的幻觉。阳光威严地穿过小窗,刺进他的眼皮,空气里还有腌菜和炒洋葱的味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输了的话,

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第6章 一千零一份保单

1/

刘十三测算过外婆的拖拉机时速,最高达到三十码,那是进完货赶一场麻将,从县里回小镇五十多里路,一个钟头跑到了。拖拉机保养得很好,据说是外婆用政府发放的养老金买的,后来外婆心疼柴油钱,开的频率越来越低。恍惚间似乎坐了很久拖拉机,那种熟悉的感觉,贯彻童年。

刘十三揉揉眼睛,这不是做梦,真的在自己小房间里。桌边贴着海报,花格衬衣少年浮空在沙发听音乐,头顶三个英文字母:JAY。床边堆着行李,出租屋的家当全部打包,四五个编织袋鼓鼓囊囊,他意识到一个极其不可能发生的现状:被外婆绑架了。七十岁的王莺莺勇破驾驶纪录,开了一宿拖拉机,把他绑回云边镇了。

2/

王莺莺正在柜台剥豇豆,和她的小镇牌友围坐,众人好奇的目光飞过院子,注视刘十三居住的二楼。

三姑问:“怎么大清早的回来,太突然了,出事了?”她其实在问:“嘿嘿,你外孙倒啥霉了?”

六婆问:“开车回来的啊?车停在哪儿呢?不上班了?”她其实在问:“哟嗬,不要吹牛,骗我我就拆穿你,混不下去了吧?”

王莺莺拉过抹布,擦了擦手,流畅地说了一通瞎话:“公司派车送的,说让他休假。他们领导也真洋气,年轻人吃点苦有什么大不了对吧?他们居然说,怕累坏公司的栋梁之材。还感谢我教出了这么好的外孙,感谢啥啊,我什么都没教,他天生就这么优秀。”

刘十三轻手轻脚贴着墙边,溜过院子,正好听到“栋梁之材”四个字,外婆居然动用了成语,外孙当场僵住了。

三姑不罢休,先胡乱附和了句:“对对,你家十三从小就能干,哎,那什么,他工资有多少?”

王莺莺随随便便打了八百字的腹稿,滔滔不绝:“工资我没问,说拿干股的,将来要去耐克斯巴达敲钟,敲钟无所谓,只要不是送终就行。钱还不是用来花的,我就关心他生活怎么样,你说顿顿外卖,鱼翅海参的,就算一顿几百块,吃了也不健康啊。”

六婆找到破绽,奋起反击:“那怎么不找个保姆?”

王莺莺笑了,舌战群穷:“像我家十三坐到耐克斯巴达敲钟这个位置,是要保守公司机密的,不能跟人住一起,没有保姆,只有秘书。”

王莺莺的谎言自成一体,三姑六婆不得其门而入,差点恼羞成怒。

三姑说:“上班又不是做间谍,这么神秘。”

王莺莺说:“你当过白领啊?”

三姑说:“没有。”

王莺莺说:“那你懂个锤子。”

王莺莺大获全胜,刘十三屡次想冲出去打断,但看看三姑六婆抓耳挠腮的样子,再看看王莺莺眉飞色舞的神情,想到一件事:行李七八十斤,他一百三,王莺莺怎么搬上拖拉机的?

刘十三沉默了一阵,回屋穿好西服衬衫,直着腰板踱着方步,加入战局。

他拿捏下语气,说:“赵阿姨、秦阿姨、张婆婆,你们都在啊?不好意思,一直加班,多睡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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