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13)

身高约一八○公分,体重约七十公斤,高、瘦,而结实的典型。“我想,”他开了口,很标

准的国语,带点儿磁性的嗓音:“你就是诗卉!”“答对了!”我说:“那么,你一定就是

卢友文!”

“也答对了!”他说,爽朗的笑著。

这样一问一答,我和卢友文就都笑了,雨农和小双也都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种和

谐的、舒畅的气氛在室内流荡,就像窗外那夏日的阳光一般,这天的天气是晴朗的、灿烂

的、万里无云的。“卢友文,”我说:“雨农把你乱形容一通,我早想看看你是何方神

圣!”“现在你看到了,”卢友文笑嘻嘻的:“并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看不出来,这

家伙还挺会说笑话的。我走过去,挨著小双坐下来,小双抿著嘴儿笑,眼睛里闪耀著阳光,

面颊上流动著喜悦。她在高兴些什么?为了昨晚吗?我一时转不过脑筋来,卢友文又开了

口:“雨农,天下的锺灵秀气,都集中到朱家来了!”

“人家小双可不姓朱!”雨农说。

“反正我在朱家看到的。”卢友文笑得含蓄。

“别卖弄口才,”小双说话了,笑意在她眼里跳跃。“你们要夸诗卉,尽管去夸,别拉

扯上我!我就不吃这一套!诗卉,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一早上就是一搭一唱的,像在演双

簧!”

“瞧,雨农,挨骂了吧?”我说:“不要以为天下女孩子,都像我一样笨嘴笨舌……”

“哎呀,”雨农叫:“你算笨嘴笨舌?那么,天下的男人都惨了,惨透了,惨不忍睹

了,惨不堪言了,惨无天日了,惨……”他把“惨”字开头的成语一时讲光了,接不下去

了。我瞪著他:“还有些什么成语?都搬出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个草包脑袋里,到底装了多

少东西?”

“这就是多话的毛病,”卢友文低声说:“这可不是‘惨遭修理’了?”小双“噗哧”

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忍俊不禁,雨农傻傻的瞪著我笑,我就更按捺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时

间,房里充满了笑声,充满了喜悦。这一“笑”,就把我那位哥哥也“笑”出来了。他跛著

脚,走进屋里,一看到有生客,他就站住了,卢友文立刻站了起来,我赶紧介绍:

“这是我哥哥,朱诗尧。”

“我是卢友文,”卢友文对诗尧伸出手去,热烈的和诗尧握手。“我常听雨农提到你,

对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

诗尧显然有点儿糊涂,他可不知道雨农有这样一位好友,他纳闷的看看卢友文,又看看

大家。随著他的视线,我注意到小双悄然的低下头去,脸上笑容也收敛了,好像急于要徊避

什么,她无意的用手抚弄著裙褶。诗尧“好不容易”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他对卢友文伸

伸手:

“请坐,卢先生在那儿高就?”

讨厌,我心里在暗骂著,一出来就问些官场上的客套话,他那个“副理”再当下去,非

把他的“灵性”都磨光不可。卢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的说:

“我刚刚才退役,我是和雨农一块儿受预官训练的。目前,我还没有找工作,事实上,

我也不想找工作。”

“哦?”诗尧愕然的看著他,似乎听到了一句很希奇的话,我们大家也有点出乎意料,

就都转头望著他。

“我是学文学的,”卢友文说:“念大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因为我在台湾是个孤儿,

我是被我叔叔带到台湾来的。按道理,高中毕业我就该进职业学校,谋一点求生的本领,但

是,我疯狂般的爱上了文学,不管有没有能力缴学费,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学,我念

得相当辛苦。不瞒你们说,”他微笑著,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

生动的,和他刚刚那种幽默与洒脱已判若两人。“四年间,我经常挨冻受饿,经常借债度

日,我这一个老爷手表,就起码进过二十次当铺!”小双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的望著

卢友文,里面充溢著温柔的同情。“你的叔叔不帮你缴学费吗?”她问。

“叔叔是有心无力,他娶了一个新婶婶,旧婶婶留在大陆没出来。然后接连生了三个孩

子,生活已经够苦了,我婶婶和我之间,是没有交通的,她不许我用脸盆洗脸,不许我用茶

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铺盖离开了叔叔家。”

“哦!”小双轻声的“哦”了一句,眼里的神色更加温柔了。“那么,你住在哪儿

呢?”

“起先,是同学家,东家打打游击,西家打打游击,考上大学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台大

宿舍。”

“哦!还好你考上了大学!”小双说:“为什么不想找工作,预备出国留学吗?”“出

国留学!”卢友文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的嚷,他的脸色是热烈的,眼睛里闪著光采:“为

什么一定要出国留学?难道只有国外才有我们要学的东西?不,我不出国,我不要出国,我

需要的,是一间可以聊遮风雨的小屋,一支笔,和一迭稿纸,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了!现在,我毕了业,学了很多文学理论,念了很多文学作品,够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

去实行,去写!”

“哦,”诗尧好不容易插进嘴来:“原来卢先生是一位作家。”卢友文摇了摇头,他深

深的看著诗尧,十分沉著,十分诚恳,十分坦率的说:“我不是一个作家。要称得上‘作

家’两个字,谈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个梦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梦想而

成就的。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写,若干年后,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我还没有起步

呢!”

“你要写些什么东西呢?”诗尧问:“我有个准妹夫,现在帮电视公司写写电视剧”

“噢,电视剧!”卢友文很快的打断了诗尧,他的眼光锐利的直视著他:“朱先生,你真认

为我们目前的电视剧,是不朽的文学作品吗?你真认为,若干若干百年以后,会有后世的青

年,拿著我们现在的电视剧本,来研究它的文学价值吗?”

我那“年轻有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骄傲自负的哥哥被弄糊涂了,他身不由己的摸

著沙发,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烟,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卢友文,微蹙著眉头,他深思的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文学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样才算有价值的呢?”“一部文

学作品,最起码要有深度,有内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问题,要反应一个时代的背景,

要有血、有肉、有骨头!”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喷出一口烟,说:

“你能举一点实在的例子吗?你认为,现在我们的作家里,那一个是有份量的?”“严

格说起来,”卢友文近乎沉痛的说:“我们没有作家!五四时代,我们还有一两个勉强算数

的作家,例如郁达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后,我们就根本没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

说:“这样说或者很不公平,但,并不是出过书、写了字就能算作家,我们现在的一些作

家,写些不易取信的故事,无病呻吟一番,不是爱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这种东西,怎能

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呢?”

“那么,”诗尧盯著他:“你心目里不朽的作品是怎样的?没有爱与恨的吗?你不认为

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完全承认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卢友文郑重的说:“我反对的是无病呻吟,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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