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3)

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著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

女性的本能了。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

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的依偎著我,阖著眼睑,就这样睡著了,

睫毛上还闪著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的睡著了。我这一觉睡

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著客厅里的琴声

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

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的摺迭著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

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

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零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

平平整整。我下意识的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

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著他常练

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

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

忙不迭的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幅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的望著屋里,几

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声在响著,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的在

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

转睛的看著小双。小双穿著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著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

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著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著,于是,那朵小白

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

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磁塑像。太细致

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的掠过琴键,仿

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

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

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徵询的望著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

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

“学了多久的琴?”“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爸爸教

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

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

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

诗尧瞪著她。“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

“我是下过苦功的。”“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

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

小小的白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著说:“我听说琴是你的。”“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

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

少!”

小双迅速的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退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

眼睛毫不畏缩的,大睁著,直视著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你是残废吗?”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

“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著说。

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惶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情况,

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

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

就从一个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个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

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了一句:

“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

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

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的直说

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作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的大叫了起来:

“闭嘴!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骄傲的东西!如果你对于别人的缺憾毫无顾忌,那

么,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双被打倒了,她直直的坐在钢琴前

面,眼睛直勾勾的注视著面前的琴键,嘴唇毫无血色,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再按捺不住,直

冲了出去,我叫著说:

“哥哥!”同时间,奶奶也闻声而至,她挪动著她那胖胖的身子,像个航空母舰般冲了

出来,大叫著说:

“怎么了?怎么了?诗尧,你又犯了什么毛病了?有谁踩了你的尾巴了吗?这样大吼大

叫干嘛呀!”

“我吗?”诗尧喊著,眼睛仍然冒著火:“我一清早起来就撞著了鬼!”“呸呸!”奶

奶慌忙呸了两声,奶奶是最矛盾的人物,她有最开明的时候,也有最迷信的时候。“大清早

胡说些什么?那儿来的鬼?”“我就是!”杜小双站起身来,静静的说。这一下,奶奶的眼

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嘴巴也张成了O形。我赶快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揽住小双的肩膀,急急

的说:

“算了算了,小双,你别跟我哥哥呕气,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完全………是给奶奶惯

坏了!”

“哎哟,”奶奶喊:“我看你才给我惯坏了呢!”

“我们统统给你惯坏了!”我慌忙接口。

“哈!”奶奶对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却最擅长于糊里糊涂的跟人扯不清。“你们

这一个个小火爆脾气,看样子还是我闯的祸呢……”“当然啦!”我嚷著:“你生了爸爸,

爸爸生了我们,不是你闯的祸,是谁闯的祸呢!”

奶奶绕糊涂了,倚著门槛,她笑著直发愣。我乘机转向诗尧,现在,他的脸色发青了,

满脸的懊恼和烦躁,看样子,他是真的动了肝火,我笑著说:

“哥哥,人家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一个晚上,好歹你也是个主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诗尧还没说话,我身边的杜小双却开了口,她扬著脸儿,静静的看著诗尧,轻声的说:

“我不是客人,不必对我客气。我不懂的,只是一点,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

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它就不存在了?是的,我无父无母,我是孤儿,或者是命定

的,我不知道,我从不了解上天的意旨,不过,我也不认为孤儿是可耻或可怜的。”她垂下

头,声音又轻又柔又脆:“我遇到了你们,我被收容了,是不是?和别的孤儿比起来,我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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