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37)

动容。事实上,他是整个人,都已经痴了。在水一方31/4915

年底,我去看小双。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

儿,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那栋小屋好安静、好孤独的伫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内

只亮著一盏六十烛的小台灯,台灯放在钢琴上面,小双正仆在那儿改谱,我去了,她仍然工

作著,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好一会儿,小双轻叹一

声,推开乐谱站起身来。她已经大腹便便,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那暗淡的灯光发著昏黄的

光线,照射著她。她微笑著,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卢友文呢?”我

问。“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丝困惑:“最近总是这样,下了班就很少回来,他

说,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应酬。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

庭,就是家庭。”“胡说!”我嘴快的接口:“李谦和诗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

吃完了分头去上班,下班后,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抢著洗碗。我就

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也没听诗晴说,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双静静的听我说,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

“他们好幸福,是不是?”她说:“他们配得真好,两个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个目标迈

进。”

“你们呢?”我问:“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

“没有,他说他永不会放弃。”

“那……怎么不写呢?”

小双走向外间的客厅里,我跟著走了出去,她打开灯,我就看到一书桌的稿纸,写了字

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写了几行字的……全有。小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一张稿

纸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换一张看看。我身不由己的跟过去,拉了一张椅子,我坐在小双身

边,问:

“我可不可以看?”小双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只有几行:

“他站在那高岗上,让山风吹拂著他,他似乎听到海啸,很遥远很遥远的海啸,那啸声

聚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来……”

我放下纸张:“头起得还不错,为什么不写下去呢?”

“因为……”小双轻蹙著眉头。“他不知道这呐喊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海啸从何而

来。我觉得,那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挣扎,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你是天才,你

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于是,他因为自己是天才而写作,却

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东西!”

“我记得,”我皱眉说:“卢友文第一次来我家,就曾经侃侃而谈,他对写作似乎充满

了计划,何至于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小双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来看我。

“诗卉,我也不懂,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我和友文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

了解他的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谜,我越来越看不透他。诗卉,我不瞒

你说,我常有种紧张和惊慌的感觉,觉得我在一团浓雾里摸索,而他,友文,他却距离我好

遥远好遥远。”

“这大概因为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强的笑著说:“卢友文真该在家

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这种情况。”

“没关系,”小双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况,我有护身符。”“护身符?”我不

解的问。

“奶奶给的玉坠子呀!”她从衣襟里拖出那坠子来,笑著:“我一直贴身戴著呢!只要

戴著它,只要伸手摸著那块玉,我就好安慰好开心,我会告诉自己说:杜小双,你在这世界

上并不孤独,并不寂寞,有人爱著你,有人关心著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孙女儿一样

呢!”

我瞪著小双,难道她已经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吗?难道她并不快乐,并不甜蜜吗?小双望

著我,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她跳起身子,笑著说:

“我们何必谈友文的写作呢?我们何必谈这么严肃的问题呢?来吧!诗卉,我弹一支曲

子给你听,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听听看好不好听?”

折回到钢琴前面,小双弹了一支曲子,我对音乐虽然不太懂,但是,从小听诗尧玩钢

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刚劲不足,却柔媚有余,而且,颇有种怆恻与凄凉的

韵味。我说:“只是一支钢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吗?”

“是一支歌曲。”小双说:“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词。”

“为什么?”“友文说,这种歌词代表标准的‘女性歌词’”。

“歌词还分女性和男性吗?”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动物!这性别怎么划分呢?”“你

不知道,据友文说,电影也有‘女性电影’,小说也有‘女性小说’,歌词也有‘女性歌

词’”。

“女性是好还是不好呢?”我问。

“大概是不好吧!”小双笑笑。“这代表‘无病呻吟、柔情第一、没丈夫气,风花雪

月’的总和。”

“哦!”我低应著。“女性确实有很多缺点,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友文

说,这就是人类的悲剧。”

“他怎么不写一篇‘人类悲剧论’呢!说不定可以拿诺贝尔奖呢!”我有点生气的说,

好端端,干嘛要侮辱女性呢?这世界上没有女性那儿来的男性!

“诗卉最沉不住气,”小双笑笑说,继续抚弄著琴键,那柔美的音符跳跃在夜色里。

“这也值得生气吗?假若你这么爱生气,和友文在一块儿,你们一定从早到晚的拌嘴!”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块儿呀!”我说:“好了,小双,把你的女性歌词唱给我听听

吧!”

小双弹著琴,正要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双跳了起来,脸上燃起了光采。只说了句:

“友文回来了!”她就赶到大门口去开门,我走进客厅里,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声音,小双在

委婉的说著:“以后不回来吃晚饭,好歹预先告诉我一声,我一直等著你,到现在还没吃

呢!”原来小双还没吃晚饭!我看看手表,九点多钟了!如果给奶奶知道,准要把她骂个半

死。我站在那儿,卢友文和小双走进来了,看到了我,卢友文怔了怔,就对我连连的点头,

笑著说:“你来了,好极了。诗卉,你正好陪小双聊聊天,我还有事要出去呢!”小双大吃

了一惊,她拉著友文的衣袖,急急的说:

“怎么还要出去呢?已经九点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这样从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

是一早就要上班吗?你现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来,你明天早上起不来,岂不是又要迟到?

这个月,你已经迟到好多天了!”

“我有事嘛!”卢友文不耐烦的说,扯了扯小双的衣服,对卧房努了努嘴,低声说:

“进去谈,好不好?”

看样子是避讳我呢!我立即往玄关冲去,说:

“我先走了,小双,改天再来看你!”

“别走!别走!千万别走!”卢友文拦住我。“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

去,小双可以整夜坐在这儿淌眼泪。奇怪,以前的小双不是顶坚强的吗?什么事都不肯掉眼

泪的吗?可是,我告诉你,诗卉,事实上我娶了一个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贾宝玉,

对眼泪真是怕透了!小双流起眼泪来呵,简直可以淹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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