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58)

我让开了身子,把她轻轻的推到诗尧面前,诗尧立即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腕。他的眼光热

烈的盯著她的。小双被动的站在那儿,被动的仰著头,被动的迎视著他。眼里泪光莹然,脸

上是一片可怜兮兮的婉转柔情。我心中忽然被狂欢所充斥了,暗中握紧雨农的手,我想,或

者不用等二十年了,或者“奇迹”已经出现了,或者……或者……或者……。但是,在许许

多多的“或者”中,我却绝未料到一个“或者”!它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宁静,带来了惊人的

霹雳!

首先,是门铃声忽然又狂骤的响了起来,惊动了小双和诗尧,真杀风景!我心里还在暗

暗咒骂,雨农再度跑去开了门,瞬时间,又一个浑身滴著水的人直冲了进来,我定睛一看,

是李谦!我正惊愕著,李谦已急匆匆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喊:“小双!我给你带来了卢友文

的消息!”

一刹那间,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我们全体都呆了。诗尧的机会又飞了!小双的脸上迅

速的绽放了光采,她冲到了李谦面前,仰著脸,她紧张、期待,而迫切的喊:

“告诉我!他在那儿?”“在高雄!”李谦说,声音沉重,面容灰白,眼神严肃。“我

去拍摄大钢厂的纪录片,在高雄碰到了他!”

小双研究著李谦的脸色,她的嘴唇变白了。

“他又失败了,是吗?”她轻声说,嘴唇颤抖:“他依然写不出东西来,是吗?还

是……”她仔细的凝视李谦。“他骂我了?他爱上了别人?他……”

李谦摇头。“小双,”李谦的声音低哑:“他快死了。”

小双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我跑过去,一把扶住了她,小双靠在墙上,她抬著头,

仍然死盯著李谦。雨农焦灼的对李谦喊:“怎么回事?你别吓小双,好好的人,怎么会快死

了?你说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李谦说,脸上一丝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我在民众医院碰到他,我是

害了流行性感冒,去民众医院看病,他正好从里面冲出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医生追在

后面,叫他住院,他不肯,我一看是他,就跑过去抓住他。他匆匆忙忙,只对我说了两句

话,他说:‘李谦,告诉小双,我的作品快完稿了!’说完就跑走了。我觉得不大对劲,就

去看他的医生,那医生听说我是卢友文的朋友,像抓住救星似的,他说,卢友文的病历卡上

无亲无故无家属,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诉卢友文本人。因为——他害了肝癌,医生

说,这病在他身体里,起码已经潜伏了五、六年。现在,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李谦停了

停,我们全怔在那儿,我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万马奔腾,心中慌慌乱乱,根本不太能接受这件

事实。小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李谦,她的脸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上一点

血色也没有。半晌,她才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深谷,低沉而沙哑。

“你有没有他的地址?”

“我从病历卡上抄下来了。”李谦慌忙说:“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就直接回到台北来

找你们!”

小双用手握住我,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她在我耳边,挣扎的、无力的低语:“诗卉,我

快晕倒了。”

我手忙脚乱的把她扶到沙发上去,她靠在那儿,长发半遮著脸庞,显得又苍白、又衰

弱、又奄奄一息。诗尧很快的冲到电话机旁边,翻著电话号码簿,在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

么以前,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

“我要两张飞机票,明天早上飞高雄的!”

“不!”小双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长发掠向脑后,她努力的振作了自己,深吸口气,她

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坚决的说:“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车去高雄!”

“今晚!”雨农说:“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十点半还有一班车!”李谦说。

小双从沙发上直跳起来,由于跳得太猛,她还没有从晕眩中恢复,这一跳,就差点栽倒

下去,诗尧一把搀住了她,心痛的蹙紧眉头。小双挣扎著站稳了,摔摔头,她显出一份少有

的勇敢与坚定,她说:“诗尧,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你说!”“记得上次我们到外双

溪为‘在水一方’录影,我曾经说那儿新盖的几栋别墅很漂亮,请你立刻帮我去租一栋,不

管价钱要多高。如果我的钱不够,你帮我去借,我将来作曲来还!”“我立刻去进行!”

“不是进行!”小双几乎是命令的说:“我要在三天以内,和卢友文搬进去住!所以,三天

之内,我要它一切就绪!李谦,我能拜托你帮诗尧布置吗?友文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

子,他一直说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为他在找藉口,没料到……”她喉咙哽塞:“现

在………我要——给他最丰富的三个月!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了解我,请你们帮助

我!”“三天之内!”李谦坚定的说:“你放心!小双!包在我和诗尧身上!”他取出一张

纸条,交给小双。“这儿是卢友文的地址,你记住,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

小双点点头,转向我:

“诗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著雨农:“雨农,我必须借诗卉,我怕自己太脆

弱……”

“不用解释!”雨农很快的说:“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诗卉,你好好照顾小

双!”

一切好混乱,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

实,……总之,一小时后,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

的,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车子里,呆呆的望著身边的小双。奇怪!

小双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脸上一无表情。

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进,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惊

慌的叫:

“小双!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小双幽幽的说:“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独,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症,六

年后,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一无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样麻麻木

木的,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我望著她,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却在滴著血。

小双,小双,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我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刹那间,

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天才蒙蒙亮,台北虽然下雨,高

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下了火车,小双拿出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直驶向卢友文

住的地方。

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们下了车,小双核对著门牌,终于,我们找到了。

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破旧不堪,楼下还开著脚踏车修理店,显然,卢友文只有能力

分租别人的屋子。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低下头,她看到胸前的坠子,在这种情绪下,

她依然细心的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以免卢友文见到。然后,伸手扶著我的肩膀,她把头在

我肩上靠了一会儿,半晌,她毅然的一仰头,脸上已带著笑意,她对我说:“笑笑吧!诗

卉!”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小双伸手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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