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7)

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扬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

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

“哎!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的说:

“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

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史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

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

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

“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炉,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

红,还有绍兴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

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

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

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

“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的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

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

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

“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的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

同公司!”

那晚,大家就围绕著电视的这个题目,谈论了整个晚上,谈得又愉快又热闹,把我那哥

哥和姐夫“赖以维生”的“电视”给骂了个一塌又糊涂,而骂得最厉害的,就是我那专学电

视的哥哥!最后,李谦告辞回家了,奶奶早已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回房睡觉了。妈妈和爸

爸也回房了,诗晴明天还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的睡了觉。客厅里只剩下我、小双,

和诗尧,电视还没关,一个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

“小薇,小薇,天衣无缝。”小双愕然的问:“这又是什么歌词?小薇是件衣服吗?”

“别傻了,当然是个女孩的名字。”我说。

小双困惑的摇摇头,再仔细的研究那歌词:

“可以用天衣无缝四个字来描写一个人吗?”她问,望著诗尧。“你如果要这样子去研

究歌词,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难道不能写一点好的歌词?”

“谁去写?”“我记得……”小双沉吟的说:“我爸爸生前曾经作了一支曲,他把诗经

里的词句改写为白话,写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们为什么不学这种办法来做呢?”

诗尧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

“我能听吗?”

小双犹豫了一下,眼光轻轻的掠过了那架钢琴,诗尧走过去,先关掉了那吵闹的电视

机,再走到钢琴边,他揭开了琴盖,身子靠在琴上,他疑视著小双,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

的,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如果我得罪过你,我的钢琴可没得罪你啊!”

小双低下头去,悄然一笑。我忽然发现,她的微笑是那么清丽,那么动人的。再看我哥

哥那份专注的眼神,那份郑重的表情,我就心中怦的一跳,有种又意外又喜悦的情绪抓住了

我,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室内是多余的了。悄悄的,我移向门口,室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

意到我。小双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轻轻的弹了几个音符,我无法离开了,那优美的音

浪淹没了我。在门边的角落里,我毫无声息的蜷缩在那儿。“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

方’。”小双低语,手指熟练的滑过琴键。“是诗经里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据诗经‘蒹

葭’改写的。”然后,她低低的、柔柔的、慢慢的抚琴而歌: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她唱完了,声音袅袅柔柔,余韵犹存。半晌,她没有动,诗尧也没有动,我躲在那儿,

更不敢动。她的背脊挺直,面容严肃。依然是一袭黑衣,依然在发际戴著那朵小白花,她的

眼睛清柔如水,面颊白嫩细致。钢琴上有一盏灯,灯光正好射在她发际眼底,给她罩上了另

一种神秘的色彩,使她飘飘然、渺渺然,如真如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水一方”这支歌,那时,我就有个预感,杜小双,她好像就是歌

中那个女子,依稀仿佛,似近还远,追之不到,觅之无踪,真要去宛转求之,她却“在水一

方”!而且,是很遥远的一方呢!在水一方7/494

四月间,天气暖和了,雨季已成过去,阳光终日灿烂的照射在小院子里,和窗棂上。五

月,天气热了,我已换上了短袖衬衫,而院中的一棵小石榴花,绽开了一树鲜艳的花朵。杜

小双是一月初来我家的,到五月中,她已经足足来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间,小双已由一位

陌生人变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她的存在,就像我和诗晴的存在一样,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

事。随著时间的流逝,随著夏天的来临,小双的变化也是很明显的。首先,她的面颊红润

了,刚来台北时的那种不健康的苍白,已被朱家温暖的气氛所赶跑。其次,她的笑容增加

了,很少再看到她板著小脸,一副冷淡和倨傲的表情。现在,她总是笑吟吟的,总是闪著满

眼睛的光采,抖落著无数青春的喜悦。再有,她胖了,正像奶奶最初对她所许诺的;三个月

之内,要她长得白白胖胖的!她并没有真的“白白胖胖”,仅仅是稍稍丰腴了一些,她看起

来,就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小双,每当我静静的注视著她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体

会出中国成语的巧妙,什么叫“我见犹怜”,什么叫“楚楚动人”,什么叫“冰肌玉骨”,

什么叫“风姿绰约”。无论如何,我仍然不认为小双有什么夺人的艳丽,她只是与生俱来就

有份清雅脱俗的味道。这“味道”二字,却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小双在外表上,固然

有了许多变化,可是,在个性上,她却依然有她的固执和倔强。就拿她的“工作”来说吧,

后来我们才弄清楚,她的工作性质,就是教授一些孩子们弹琴,那家“音乐社”类似一家私

人的音乐学校,教钢琴之外,也教吉他、电子琴、喇叭、鼓,和一些中国乐器。教授的地

点,在一家乐器店的二楼。他们有间小教室,里面有架蹩脚钢琴。教钢琴这门课,是必须个

别教授的,以小双的钢琴和音乐修养,她的学生竟越收越多,工作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

她的薪水却并非计时收费,而是按月拿薪水,每月只有三千元。她常常中午就去上课,教到

七、八点钟,晚饭也没吃,累得筋疲力尽的回来。诗尧有次不平的说:

“这根本是剥削劳力,如果你去当家庭教师,很可能教一个孩子就能拿三千元。”“算

了,”小双却洒脱的说:“来学琴的很多都是苦孩子,家里买不起琴,又有这份兴趣,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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