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13)

“喝啊!”徐业伟也喊,敲着鼓。咚咚咚咚咚!

“袁嘉珮呢?”他握着瓶子,劈头就问。瞪视着徐业平。

“你没有把她交给我保管呀!”徐业平仍然笑着。“即使交给我保管,我也管不着!”

“徐业平!”他正色喊。

“小方,你跟他说去!”徐业平推着方克梅。“跟这个认死扣的傻瓜说去!”“到底怎么回事?”他大声问,徐业伟的鼓声把他的头都快敲昏了。“韩青,你别急。”方克梅走了过来,温柔的望着他。“只是老故事而已。”“什么老故事?”他的额上冒着汗,太热了。

他觉得背脊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一个男孩子。”方克梅细声说:“他们在万里认得的,不过才认识十几天而已。袁嘉珮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娃娃。因为那男孩很爱笑,很爱闹,一张娃娃脸。袁嘉珮欣赏他的洒脱,说他乱幽默的。你知道袁嘉珮,只要谁有那么一丁点跟她类似的地方,她就会一下子迷糊起来,把对方欣赏得半死!她就是这样的!”他握着瓶啤酒,顿时双腿都软了,踉跄着冲出那间燠热无比的小屋,他跌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个人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他觉得有只温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他回头看,是丁香。她送上来一支点燃了的烟,一直把烟塞进他嘴里,她低头看着他说:“徐业伟要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赢!”

他瞪着丁香,一时间,不太懂得她的意思。

“看过夺标没有?”丁香笑着,甜甜的,柔柔的,细腻而女性的、早熟的女孩。“徐业伟说,人家起跑已经比你慢了一步了,除非你放弃,要不然,跑下去呀!还没到终点线呢!”

他凝视丁香,再回头望向屋内,徐业伟咧着张大嘴对他笑,疯狂的拍着他的手鼓;砰砰,砰砰砰!

正文 10

“鸵鸵,让我告诉你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韩青说,静静的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

“看海”原是鸵鸵在情绪不稳定时的习惯,不知何时,这习惯也传染给韩青了。两个人如果太接近,不止习惯会变得相同,有时连相貌都会变得有几分相似的。鸵鸵坐在他身边,被动的把下巴放在膝上。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凝视着那遥远的、无边无际的海。夏天的海好蓝好蓝,天也好蓝好蓝,那一望无际的蓝,似乎伸到了无穷尽的宇宙的边缘。平时,她爱闹爱笑爱哭,在海边,她总是最“情绪化”的时候。而今天,她很安静,从他的匆匆北返,从他约她出来“看海”,她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他,而她,也并不想隐瞒任何事。方克梅说过一句话,你可以交无数的男朋友,但是你只能嫁一个。她不想告诉韩青,她才只有二十岁,她还不想安定下来,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安定下来。

“鸵鸵,”他继续说,眼光根本不看她,只是看着海,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的吐出来。

“我很少跟你谈我的家庭,我的过去,只因为你不太想听,你总说,你要的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但是,鸵鸵,每一个现在的我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不但我是,你也是的。”

她用手指绕着一绺头发,绕了又松开,松开又绕起来,她只是反复的做这动作。“让我讲我小时的故事给你听吧。我小时候家里好穷好穷,现在我们家虽然开了个小商店,那时候我们连商店都没有。我父亲去给人家采槟榔,你不知道采槟榔是多么苦,多么没前途的工作。我父亲并不是个天生采槟榔的人,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负。但是,他的命运一直不好,做什么都不成功。他的人是很好的,对子女,对家庭,他也肯负责任,但,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他会拚命喝酒,然后在烂醉中狂歌当哭。“那年,我生病了,大概只有四、五岁吧,我病得非常重,几乎快死了。全家疯狂的筹了钱给我看医生,给我治病,我爸爸负债累累,只为了想救我这条小命。那么多年以前,医生开出来的药,居然要九块钱一粒,我一天要吃十几粒,你可以想像每天要花多少钱了。那些药像珍珠一样名贵的捧到我面前来,而我实在太小了,我吃药吃怕了,于是,有一天,我把药全吐出来,吐到阴沟里去了。

“你不知道,那时我父亲快要气疯了,他喝掉了两瓶米酒,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他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摔在地下,用那穿了厚木屐的脚踢我,他不断的踢我,哭骂着说,如果把全家拖垮了大家死,不如踢死我算了。当时,他那么疯狂,我瘦瘦小小的母亲根本阻止不了他,全家吓得都哭了,而我,也几乎快被他踢死了。“就在这时候,住在我们家对面的一个老婆婆赶来了,她拚了命把我从父亲的拳打脚踢下救了出来,把我抱到她家里去了。说也奇怪,大概因为我出了一身汗,大概因为哭喊使我有了发泄,我的病居然就这样好了。从此,这个老婆婆就常对我说,我的命是她救下来的。

“那个老婆婆,她一生没念过书,只是个乡下普普通通的老人。后来,她那儿却成为我生命中的避风港。每当我病了,每当我受到挫折,每当我意志消沉的时候,父母不能了解我,老婆婆却能够。有一次,我考坏了,被当掉一年,这对我是很重的打击,那年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我很伤心,很痛苦,我到老婆婆那儿去。“老婆婆已经好老好老了,我不怕在她面前掉眼泪。她却笑着对我说:阿青,你看看麻雀是怎么飞的?我真的跑出去看麻雀,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却从不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看着麻雀,我还是不懂,老婆婆站在我身边,指着麻雀说:“‘它们是一起一伏这样飞的,它们不能一下子冲好高,也不能永远维持同一个高度,它们一定要飞高飞低,飞高飞低,这样,它们才能飞得好远好远。’“老婆婆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不要哭呀,你不过刚好在飞高之前降低下去,要飞得远,总是有高有低的。’”韩青停了下来,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海天深处。半晌,他燃起一支烟,轻轻的抽了一口,轻轻的吐出了烟雾。轻轻的再说下去:“我的一生,受这个老婆婆的影响又深又大。以后,每当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时,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我就想起老婆婆的话;要飞得远,就要有起有伏。那老婆婆,没受过教育,只以她对人生的阅历。对自然界的观察,居然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我考大学失败,我到处找工作碰壁,我都没有看得很严重,我自认一定会再飞高,挫折,只是我人生必经的路程。“三年前,老婆婆去世了。她去得很安详,我去送殡,所有亲友里,我想我对她的感情最特殊。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我想,如果她能跟我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说:阿青哪,你看到树上的叶子,由发芽到青翠,到枯黄,到落叶吗?所有生命都是这样的。”

韩青喷出一口烟雾,海风吹过,烟雾散了。他终于回过头来,正视着身边的鸵鸵。

“鸵鸵,这就是我的一个小故事,我要告诉你的一个小故事。”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点迷糊。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

他伸手温柔的抚摩着她那细细柔柔的头发。

“人生的路和感情的路常常合并为同一条路线,正像小川之藨聚于大河。我不敢要求永远飞在最高点,我只祈求飞得稳,飞得长,飞得远。”她盯住他,盯住他那深沉的双眸,盯住他那自负的嘴角,盯住他那坚定的面庞……忽然间,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阵愧疚,眼眶就热热的发起烧来,她张开嘴,勉强想说什么,他却用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认真的说:“我不要你有任何负担,我不要你有任何承诺,更不要你有任何牺牲。这次,我想了很久很久,有关你和我的问题。从我刚刚告诉你的故事里,你可能才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出身家世。像我这样一个苦孩子,能够奋斗到今天,能够去疯狂的吸收知识,并不容易。所以,我很自负。所以,我曾经告诉过你,培养了二十年,我才培养出一个自负,我怎能放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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