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38)

“别人喝酒是快乐,你是在借酒浇愁,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说:“你看对面房间里那桌人,才是真的在

找快乐呢!”他看过去,在对面,有间豪华的房间,房门开著,酒女及侍者穿出穿进的跑

著。那桌人正高声谈笑,呼酒买醉,一群酒女陪著,莺莺燕燕,娇声谑浪,觥筹交错,衣影

缤纷,他们笑著,闹著,和酒女疯著。很多人离席乱闹,酒女宾客,乱成一团。“这就是你

们这儿典型的客人吗?”他问。

“是的,他们来这儿谈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选定一个酒女,带去‘吃宵夜’了。”

他再对那桌人望去。忽然间,他惊跳了起来,一杯酒全泼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帮

他擦著,一面说:

“怎的?怎么弄的?我说你喝醉了吧?”

“那儿有个人,”俞慕槐用手指著,呐呐的,口齿不清的说:“你看到吗?那个高高瘦

瘦的年轻人!哎呀,他在吻那个酒女,简直混蛋!”他跳了起来。

“你怎么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著他:“你喝醉了!你要干什么?”王建章也奇怪

的转过头来:

“小俞,你在闹些什么?”“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愤愤的说,卷著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吗?”秋萍诧异的问:“那是欧经理呀,建成贸易公司的经理,今晚他

是主人呢!他常常在这儿请客的,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他怎会得罪你呢?他为人最随和最有

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欢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气得直喘气,直挥拳头。“他在吻那个酒女呢!哎呀,

他又在吻另一个了!”

王建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这儿的小姐都是圣女吗?你问问秋萍,她们即使有心维持尊严,又有几个能做

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严问题!”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来。

“我管的是那个欧世澈,他没有资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样做!”

“为什么呢?”王建章问。

“因为他家里有太太!”俞慕槐直著眼睛说。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来,秋萍和另一个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说:

“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难道不知道,到我们这儿来的男人,十个有八个是有太

太的吗?”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摇著头,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个

世界上最可爱的太太,他却在这儿寻欢作乐!”他想站起身来:“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训

他!”

“别发神经吧,小俞!吹绉一池春水,于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来管什么闲

事?”王建章压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里打架吗?你终日采访新闻,也想自己成

为新闻人物吗?别胡闹了!多喝了几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个冷手巾来,给

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进椅子里,用手支著头。

“我没有醉,”他喃喃的说:“我只是生气,有个好太太在家里,为什么还要出来找女

人?他该在家里陪他太太!”

“你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著说:“太太再好,整天守著个太太也不行呀!拿

吃东西来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鸡鸭鱼肉,别的女人不好,只是青菜萝卜,但是,你天

天吃鸡鸭鱼肉,总有吃腻的一天,也要换换味口,吃一点青菜萝卜呀!”俞慕槐瞪视著王建

章:

“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怎么连我也骂起来了?”王建章诧异的说:“别忘了,你也玩过,你也沉溺过,你也

不是圣人!你在新加坡,还和一个歌女……”“别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涨得血红,跳

起身子,指著王建章的鼻子说:“你再提一个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著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说著,也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家去。”俞慕槐摔开了他

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著,“我也没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尽管在这儿吃青菜萝卜

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你今天是怎么了?”他陪笑的看著俞慕槐。“你确信能一个人回去

吗?”“当然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要付帐,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请客!你

去吧,叫侍者给你叫辆车。”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过头,他望著秋萍:“你本名叫什么?”“丽

珠。”她轻声说:“很俗气的名字。”

“还是做颗美丽的珍珠吧,别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说著,转过头去,脚步微带踉跄的

冲出了酒家的大门。

一阵冷风迎面欢来,冷得刺骨,雨雾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在那冷

风的吹拂和雨滴的打击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几辆计程车迎了过来,他挥挥手,挥走了

他们,然后,踏著那深宵的雨雾,迎著那街头的寒风,他慢吞吞的,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头发上滴著水,一直滴到衣领里去。皮衣湿漉漉的也滴著水,把裤管

都淋湿了。他没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进去,湿透了里面的衬衫和毛衣。他走著,走

著,走著,……走过了那冷清的大街,走过了那寂寥的小巷。然后,他蓦然间发现,他已经

来到忠孝东路羽裳的家门口。海鸥飞处31/41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这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后,他也曾好

几次故意骑著车从这门口掠过。或者,在他潜意识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

一个“无意相逢”的局面。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她,却好几次看到欧世澈驾著那深红色的野

马,从这巷子中出出入入。

现在,他停在这门口了,远远的站在街对面,靠在一根电杆木上,他望著这房子。整幢

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羽裳——她应该已经睡了。他望望屋边的车库,车库

门开著,空的,那吃“青菜萝卜”的丈夫还没有回来。他把头靠在电杆木上,沉思著,不知

那深夜不归的丈夫会不会是个“素食主义”者?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

么,雨滴不住的从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湿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在渡轮上

初次见到羽裳。淋雨!她也是个爱淋雨的小傻瓜呵!他的眼眶发热了,湿润了。然后,他轻

轻的吹起口哨来,吹了很久,他才发现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著,反复的吹著。然后,他看到那二楼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他凝视著那窗子,

继续吹著口哨。于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著,窗子开了,那女人移过一盏灯

来,对窗外凝视著。他动也不动的靠在那柱子上,没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紧紧的盯著

那女人,心中在无声的、反复的呼唤:

“下来吧,羽裳!出来吧,羽裳!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就请出来吧!”那窗子又阖

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继续站立著,继续淋著雨,继续吹著口哨。然后,那大门轻轻的打

开了,他的心脏狂跳著,他的头脑昏乱著,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紧紧的

盯著那扇门。羽裳站在那儿!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披散著头发,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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