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出书版)(5)

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

竹伟吃惊的转过头来。

“姐,你叫我?”“没有。”芷筠温和的。“你吃吧!”秋歌4/42

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看

看姐姐,忽然说:

“姐,他不是霍大哥!”

“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

竹伟瞪著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跤

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

“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竹伟顺从的点点头,

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以

赴,吃得唏哩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

“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很快

乐!”

“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的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单

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我应

该把他送到……”她忌讳的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懂得要

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地方。他

对她同意的点点头。她看著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的说:“不谈这些!

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

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著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

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著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

我!”她盯著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

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己不

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著

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

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

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著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

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

“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

么?”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

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

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著,没有再开口。殷超

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著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著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

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

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

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

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饱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

“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了

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怎样出名的“名门闺秀”他都见过

了,难道竟会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动了心?不可能的!他摇摇头,三姐雅珮批评过

他,他是冷血动物,“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长在头顶上,骄傲自负,目空一切!”所以,从

不会对女孩子“发狂”。那么,这种难解的依依之感,大约只是一种“情绪”问题吧!

出了“小憩”,他们走到一家药房,真的买了消化药。芷筠又买了绷带、药棉、纱布、

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药物,交给殷超凡说:“如果你一定不肯去医院,就自己换药吧!”

“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我每天来找你换药,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护士!”她

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别开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简陋的家,竹伟已经哈欠连天

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进了自己的卧房,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外间

屋子里,芷筠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瞅著殷超凡,低声的说:“谢谢你,殷先生……”

“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听起来会舒服得多!”他说。“反正无关紧要

了,是不是?”她问,眼睛是两泓清而冷的深潭。“我们不会再见面……”

“慢著!”他拦住她,有些激动,有些受伤——自尊上的受伤。“为什么不会再见

面?”

“没有那种必要。”她幽幽的说,声音柔和而平静。“你也知道的。我们这种地方,不

是你逗留的所在。何况……我也忙得很,怕没时间招待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为你摔这

一跤道歉,为——这一个晚上道谢。”

“你的语气,是不欢迎我再来打扰,是不?”他问,紧紧的盯著她。“我们见过一面,

吃过一顿饭,谈过一些话,已经够了。到此为止,是不是?”

她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虚柔无力的,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笑容一下子就牵动了殷

超凡心脏上的某根神经,使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痉挛了一下。

“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

自己的意思是什么!”他很快的打断了她,走过去推动自己的车子,这一推之下,才发现手

腕上的伤口在剧痛著。他咬了咬牙,把车子推出她家的大门。骑上了车子,回过头来,他一

眼看到她,倚著门,她那黑发的头靠在门框上,街灯的光晕淡淡的涂染在她的发际肩头。屋

内的灯光烘托在她的背后,使她看来像凌空而立的一个剪影。那白色的面颊边飘垂著几绺头

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闭著,黑眼珠微微的闪著光,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他深

吸了口气,发动了马达,他大声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这句话是坚决的、

果断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绝的。喊完,他的车子就风驰电掣般的冲了出去。

她依然倚门而立,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秋歌5/423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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