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出书版)(8)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来,用药棉细心的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的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的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的、不解的问:“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恶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第五章

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们,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又踢又踩又跺的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毕竟太小了。

豌豆花从进鲁家门,就很少称呼鲁森尧,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称呼的时候,她会勉强喊他一声阿伯。背地里,光宗一直称他为"大坏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后骂他。从父亲死后,豌豆花就随着年龄的增长,锻炼出一种令玉兰惊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论是精神上的或肉体上的。

鲁森尧娶玉兰,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饰的话一样:“你以为我看上你那一点?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带着三个拖油瓶!我不过是看上你那笔抚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亵的笑着,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讳,就伸手到玉兰衣领里去,握着她的乳房死命一捏。"还有这个!我要个女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对豌豆花而言,挨打挨骂都是其次,最难堪的就是这种场面。她还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间的事。每当鲁森尧对玉兰毛手毛脚时,她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兰躲避着,脸上的表情老是那样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着痛苦。再有,就是鲁森尧醉酒以后的发酒疯。鲁森尧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时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时候,他就成了个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里的某一天,他从下午五点多钟就开始喝酒,七点多已经半醉,玉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的就关了店门。八点多钟玉兰把两个小的都洗干净送上床,嘱咐豌豆花在卧室里哄着他们别出来。可是,鲁森尧的大吼大叫声隔着薄薄的板壁传了过来,尖锐的刺进豌豆花的耳鼓:“玉兰小婊子!你给我滚过来!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嘶啦的一声,显然玉兰的衣服又被撕开了,那些日子,玉兰很少有一件没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兰每天都在缝缝补补。"玉兰,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装什么蒜!过来!过……来!”

不知道鲁森尧有了什么举动,豌豆花听到玉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哀求的嚷着:“哎哟!你弄痛我!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想念着你那个死鬼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壮吗?比我强吗?看着我!不许转开头去……你……他妈的贱货!”

“啪"的一声,玉兰又挨耳光了。接着,是酒瓶"哐啷啷"被砸碎在柜台上,和玉兰一声凄厉的惨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杀了妈妈了!豌豆花就曾亲眼目睹过鲁森尧用玻璃碎片威胁要割断玉兰的喉咙。再也忍不住,她从卧室中奔出去,嘴里恐惧的喊着:“妈妈!妈妈!”

一进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玉兰半裸着,一件衬衫从领口一直撕开到腰际,因而,她那丰满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边乳房上插着一片玻璃碎片,血并不多,却已染红了破裂的衣衫。而鲁森尧还捏着打碎的半截酒瓶,扯着玉兰的长发,正准备要把那尖锐的半截酒瓶刺进玉兰另一边乳房里去。他嘴里暴戾的大嚷着:“你说!你还爱不爱你那个死鬼丈夫?你心里还有没有那个死鬼丈夫?你说!你说!”

玉兰哀号着。闪躲着那半截酒瓶,一绺头发几乎被连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说她不想或不爱杨腾的话。鲁森尧眼睛血红,满身酒气,他越骂越怒,终于拿着半截酒瓶就往玉兰身子里刺进去,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儿,豌豆花扑奔过来,亡命的抱住了鲁森尧的腿,用力推过去。鲁森尧已经醉得七倒八歪,被这一推,站立不稳,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里那半截酒瓶,也跟着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鲁森尧这下子怒火中烧,几乎要发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头发,把她整个身子拎了起来,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揿下去。

豌豆花只觉得大腿上一连尖锐的刺痛,无数玻璃碎片都刺进她那只穿着件薄布裤子的腿里,白裤子迅速的染红了。玉兰狂哭着扑过来,伸手去抢救她,嘴里哀号着:“豌豆花!叫你不要出来!叫你不要出来!”

“啊哈!"鲁森尧怪叫连连:“你们母女倒是一条心啊!好!玉兰小婊子,你心痛她,我就来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宝贝吧!"说着,他打开五金店的抽屉,找出一捆粗麻绳,把那受了伤、还流着血的豌豆花双手双脚都反剪在身后,绑了个密密麻麻。玉兰伸着手,哭叫着喊:“不要伤了她!求你不要伤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绑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声。

屋顶上有个铁钩,勾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的是一些农业用具,小铁锹、小钉锤……之类的杂物。鲁森尧把竹篮拿了下来,把豌豆花背朝上,脸朝下的挂了上去。豌豆花的头开始发晕,血液倒流的结果,脸涨得通红,她咬紧牙关,不叫,不哭,不讨饶。

玉兰完全崩溃了。

她跪着膝行到鲁森尧面前,双手拜神般阖在胸前。然后,她开始昏乱的对他磕头,不住的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响,撞得额头红肿起来。

“说!"鲁森尧继续大叫着:“你还爱你那个死鬼丈夫吗?你还想那个死鬼丈夫吗?……”

“不爱,不爱,不爱,不爱,不爱……"玉兰一迭连声的吐出来,磕头如捣蒜。"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说!"鲁森尧得意的、胜利的叫着:“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说!说呀!说!"他一脚对那跪在地上的玉兰踢过去。

“不说吗?不肯说吗?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转,豌豆花悬在那儿车辘辘似的打起转来,绳子深陷进她的手腕和脚踝的肌肉里。

“啊……"玉兰悲鸣,终于撕裂般的嚷了起来:“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这是一连串"酷刑"的"开始"。

从此,豌豆花是经常被吊在铁钩上了,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了。鲁森尧以虐待豌豆花来惩罚玉兰对杨腾的爱。玉兰已经怕了他了,怕得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鲁森尧是北方人,虽然住在乌日这种地方,也不会说几句台语,于是,全家都不敢说台语。好在杨腾是外省人,玉兰早就熟悉了国语,事实上,豌豆花和她父亲,一直都是国语和台语混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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