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出书版)(17)

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的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的

都强了。”他深深的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他

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著前

方,莫名其妙的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其势汹汹的大踏

步的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著他的父亲:“我

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著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放

安分点儿!”“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驯

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我

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的说:“不

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说完,他不再回顾,就推开玻

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里不住的

出著气,喉咙里也不停的叽哩咕噜的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那未喷

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著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的瞪著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著说:“我

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否

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

我一眼,怒气未息的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著下巴,

怔怔的凝视著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他正

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马戏班里的小丑!”“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信

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著湿漉漉的裙子,我说:“我

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你认为大学是不是

必须应该念的?”“怎么?”“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著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的说。

中□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的说:“你应该考上大学!

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你

懂吗?忆湄?”我望著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的,我

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粥粥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转头,缓

缓的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罗太太正站

在我的房内,仰视著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的梳著髻,一件白

色长裙飘然的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气

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的望著我,有如我是

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的说:“这张照片

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有一

张猫脸,就是没胡子。”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著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我的

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的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她的

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就如同以

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语著说:

“皑皑。”“皑皑?”我疑惑的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

息,幽幽的说:

“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哦,我记不清了,他戴

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他怎么死的呢?”“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

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穷

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的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

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著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

“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著嘴唇说:“可是,你好

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不,”

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她不说话了,呆呆的望

著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著,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的跳起

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的说:“你不要怕我。”

“不。”我不知所云的说。“我——”她轻轻的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的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滴

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的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我震

惊的喊:“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的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从

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我

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著我,继续著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有

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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