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出书版)(33)

“当然,”她自语似的说:“可是如果没有你,皑皑会得到他!”我相信这是实情!

但,罗太太这样一说,却提醒了我一件事实,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认为有资格和权利要我放

弃中□了!我是罗宅收容的孤儿!我无权和罗家的小姐争爱!假如我和皑皑的利害相冲突,

我只能牺牲而成全皑皑!因为她是罗家的小姐!我是孤苦无依的、渺小的孟忆湄!

“哦,罗伯母,”我觉得深深的被刺伤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气

在一刹那间抬头了,带著激昂的情绪,我慷慨陈词:“是的,罗伯母,我只是你们罗宅收容

的一个孤女,但是,我不能因为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就处处要听你们的摆布……”“哦,你

错了,”罗伯母轻轻的打断了我:“我并没有想摆布你……”“但是,你要我放弃中□!”

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您能不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放弃罗教授!你能吗?”

罗太太猛的从床上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著我。我想,我已经触怒了她。但,受

伤的自尊使我顾不了这一切,我继续说:“你能要求一个人放弃他的生命、意志、前途、梦

想、快乐……这一切吗?中□对于我,就是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为了一饭之恩,把所有的

东西都放弃?如果您认为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就有权对我作如此的要求,那么,我宁愿

明天就迁出罗宅!我和中□一齐迁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

加有意义……”

“忆湄!”罗太太喊了一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皑皑太可怜,因为我知道她那

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体谅我是一个母亲……”

“皑皑,”我说:“她应该稍稍坚强些,我相信她会坚强,你不能把她再训练成一株菟

丝花。”

“菟丝花?”罗太太错愕的问。

“是的,菟丝花!就像小树林里的那一株,你没注意到吗?攀附在一棵松树上,根部深

入在松树里,靠松树给予它养分和生命。一旦松树倒下了,菟丝花也就完蛋了。罗伯母,”

我率直的未经深思的说了出来,“你已经是一株菟丝花了,你希望皑皑做第二株菟丝花吗?

在我,宁愿做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做一株菟丝花!”罗太太呆愣愣的站著,似乎被我

的话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辞未免太过份,最起码,我不该对

一个长辈这样讲话,于是,也懊丧了起来。但罗太太忽然回过头来看著我,她的大眼睛里竟

蓄满了泪,亮晶晶的闪著光,这使我惊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轻声说:

“不错,应该做一苇劲草,而不要做一株菟丝花。可是,忆湄,菟丝花是一种植物

吗?”

“是的。”我不解的点点头。

“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给予的吗?”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么,菟丝花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是不是?我是说,假若它已经被造物者指定是一

株菟丝花的时候,指定它必须攀附在别的植物上生存的时候!它不能对造物者说:‘我不想

做一株菟丝花,你让我做一株劲草吧!’是不是?菟丝花就是菟丝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

丝花呢?生命的本身,并无过失,对不对?”听起来满有道理,但是我的头已经转昏了。什

么菟丝花菟丝花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了。罗太太幽幽然的叹了口气,用更轻的声音说:“这

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

说完,她慢吞吞的向房门口走去,曙光已经微现,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层苍白。她的脸色

是同样的苍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种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

的喊了一声:“罗伯母!”她站住了,面对著我,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凄凉而忧伤的

说:“好了,忆湄,我收回今夜所谈的话,你很对,我无权要求你放弃中□,我原以为——

你或者并不很爱他,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叹息。“人生没有一件可以强求的事情,你会

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正当皑皑和中□的感情快要进入微妙阶段的时候。然后又轻而易举的

抢走了中□……”她仰头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的自语般的问:“谁在安

排人世间的一切?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条自然的法律,对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个公

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话,只能默默的望著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样专注的望著窗外,像个热

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对著他所信奉的神只。她那倾诉般的言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使

人眩惑迷茫。就在我们二人都默然不语的发著呆时,房门突然被缓缓的推开了。于是我看到

中□用一只手支著门框,另一只手推开房门,静静的站在那儿。就这样一眼,我已经断定他

在门口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衣领散著,穿了件毛背心,还是昨晚的装束,伫立在那

儿,他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对火般的、烧灼著的、狂热的眸子,不转瞬的凝注在我的脸上。

我也怔住了,一夜无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长的谈话令我浑身倦意弥漫,而中□的眼睛让我如

醉如痴。就这样,我们对视著,谁也不开口,直到罗太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才把我们同时

惊醒了过来。她走向了门口,对拦门而立的中□说:“你可以让我过去吗?中□?”

中□让在一边,却对走出门外的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诚而恳挚的说:“谢谢您,

罗伯母,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罗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的走了。中□相反的走近了我,站在床边,他继续用那对

狂热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望著我。接著,他在床缘上坐了下来,伸手拉住了我的双手,我以为

他会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或长吻,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静静的凝视著我,凝视得我的五脏

都疼痛了起来。然后,他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双手之中,久久都无动静。等到他抬起头来之

后,他的脸色那样白,而眼睛那样清亮!他仰视著我,轻轻轻轻的说:“忆湄,我从不知道

我在你心里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像个傻瓜,是吗?你应该打我,我是这样的愚蠢和无知!”

我没有说话,只固执的望著他。他靠近了我,慢慢的把我拉进了怀里,轻轻的用下巴摩

擦著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低的吐露出一番话来:“忆湄,我承认,在你未到之前,我

确实想追求皑皑,这是我的弱点,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点,皑皑太美,美得使人无法不动

心。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非由于皑皑的冷淡,而是由于性格、气质一切都

不相近,你懂吗?忆湄!我对皑皑的撤退不是因为你的插入,是因为本身的悟解。至于你,

忆湄,我不愿夸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梦想多年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

的一个偶像!”他吸了口气,轻唤著说:“忆湄,忆湄!让那所有的不快和误会都过去吧!

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争执、纷扰、嫉妒,和呕气!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无事,庸

人自扰之!以后,我们应该都变得聪明一点,再别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脸,嘴唇从我耳边滑到我的唇上,静静的停在那儿,不再说话了。天,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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