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出书版)(35)

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

使遍地铺满了落叶。和中□坐在落叶堆中,凝视著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刹那间,可以盛满

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

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有时,望著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的念一句

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中□会立即接下去念:

“不尽柔情滚滚来!”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

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

著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中□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

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回到

我的书本上,我默记著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片语,暗中诅咒著创造英文的那个

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

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

荤八素。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怎么回事?那些片语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

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中□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

猛的抬起头来,中□正好好的坐在我对面,隔著石头桌子,默默的注视著我。“五十五

次!”他说。“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什么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片语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著

嘴。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蒙蒙的

一片。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彩屏在我室内

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中□分占著书桌的两端,烤著火,听著雨声,望著雨

雾织成的网,静静的温习著功课。历史、地理、国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

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著,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轻敲著,像一首诗!他的铅

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如何收法?”我问。“眼睛看著书,心里想著书!”

我的眼睛看著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著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

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

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的仰望著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我想吻你,忆湄。”“好

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他对我摇头。“你真不害

羞。”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

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著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的说:

“这是英文,这是国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

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

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

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楣的裙子!我们相对站著,我瞪著他,他瞪著我。

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著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

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

寸的空间。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著各种不同的滋味。幸福

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压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外力会使这

杯子倾倒。可是,太满的杯子总会外溢,我不能让那杯子跟著所盛的东西同样增长。有时,

我会觉得我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凭我,一个渺小的孟忆湄,似乎是无此资格的。但愿天不妒

我!随著冬日的来临,罗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罗太太和皑皑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轻易不走

出门一步。罗皓皓,他是个变化最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们都不

再上门了。这,显然也使罗教授减少了许多工作,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久已不闻了。

皓皓仿佛比过去喜欢待在家里些,但他不再缠我。只是,经常要带著那股嘲谑的神情,对我

来上一句:“忆湄,你什么时候可以觉悟?”

“觉悟?”我不解的问。

“唔,当你发现你选错对象的时候,不妨再来找我!”

“永远不会!”我笑著跑开。他拉住我:

“忆湄,我常觉得你是个没心的女孩子,对于我的痴情,你似乎丝毫都不在意!”“你

错了,”我站住说:“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颗心!”

“已经给人了,对吗?”

“不错!”我干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开我,耸了耸肩:“看样子,我只好去跳河了!”我大笑。说:“你永

远不会跳河!”他抱著手臂靠在走廊上,皱拢眉头,屏著呼吸,狠狠的望著我。我带著一串

轻笑,溜向我的房间,他赶上来,帮我打开房门,像个绅士般对我一鞠躬,让我进去。我隐

进门内,他低低的说:“见鬼!我嫉妒你的快乐!”

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开。我倚在门上,望著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难道他真的会如

此“受伤”?那不该是他这种个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把

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进房门,立即把他的影子抛开,我有那么多该想的事,实在无心

去想他了!

小波选择了火盆旁边的一块位置,作它的“卧房”,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只硕壮的大猫

了。只可惜,罗宅似乎没有什么老鼠,可以让它表演一下,偶尔,它只能在厨房里捉两只蟑

螂,衔到我面前来炫耀一番。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捉好些,最起码证明它不是个完全的废

物!我这个可怜的小残废,在罗家,它一直并不受欢迎,罗教授和罗太太对它都有一份明显

的厌恶。或者,因为它跛了一条腿,自然不像一般小猫那样行动优雅,跳蹦敏捷。而我呢,

却正由于它是残废,就特别怜爱它一些。小波也是个精灵鬼,它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边,

才是它的安乐窝,不会被骂过来,赶过去,或踢上一脚。所以,它总是缩在我的身边。(皓

皓早已忘记共同养它的诺言,对它根本置之不顾。中□一看到它,就要戏呼我作“小慈善

家”。)冬天一来,小波也染上了疏懒病,近来天天在火盆边打呼噜,连捉蟑螂的兴致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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