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出书版)(43)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

著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

“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著请医生,中□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

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

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著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

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著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

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著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著抹奇怪和研究的神

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

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

说,望著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

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

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坐

下,用手抚摸著那柔软的尼龙被,嗅著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

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

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

粗厉的外表下,藏著一颗怎样的心!

望著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著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

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

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

“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著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16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

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

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的

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著我。那两

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

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

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

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

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

色,不信任的望著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

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著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

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

家时间,不是向中□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

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

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

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意盯著我看,仿佛想

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我而言,是

愈来愈难处了!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的,竟有著满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

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

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

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

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的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中□把我的手从他脖子

上拿下来,微蹙著眉头望著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趣的

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别那

么道学气!”我噘著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难得

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的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你

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的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

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用手支著头,我无精打采的望著课本,或然率!我对那些或然率一点兴趣都没有!阳光

透著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书桌上,和课本上。多好的阳光!多美的阳光!拿

著一支铅笔,我在笔记本上胡乱的涂抹,勾出一个人头,加上些胡须和乱发,半遮半掩在乱

发中的眼睛,这人是谁?罗教授?一个地质学的专家?我的什么人?在人头的旁边,我涂上

两句话:“人面不知何处去?一堆茅草乱蓬蓬!”“飕”的一声,我的笔记本被中□抽过去

了。他看看笔记本上的人头,又看看我。“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笔记?”他问。

“我讨厌或然率!”我说:“中□,你太严肃。”

他叹息了一声。“严肃,是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个人头。“不过,你倒有很高的艺

术天才,恐怕学画比学文对你更适合。”

“中□,”我恳求的说:“别上课吧,我一点心都没有,太阳使我兴奋,玩玩去,怎

样?”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低下头,在课本的习题上一路圈出三、四十个题目,放在我面

前,说:

“把这些题目做完,我们再出去!”

“这够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著说。

“不错!”他点点头:“我们可以去看晚场的电影!现在,你做习题,我也要出去

了。”

“你到哪儿去?”“去看个朋友!”“你对看朋友有兴趣,对陪我出去就没有兴趣!”

我嚷著说。“忆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视著我说:“人生,有许多‘责任’,是比

‘玩玩’更重要的,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我有些正经事要办,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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