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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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狄君璞第一次带心虹去看卢老太太,同行的还有尧康。尧康对于这整个的故事,

始终带著股强烈的好奇。他获得这个故事,一半是从狄君璞那儿,一半是从心虹那儿。这故

事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他竟渴望于参与这故事后半段的发展了。这是星期天,他们料

想云扬也会在家,说不定心霞也在,因为心虹说,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简陋的农

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缩,那晚在雾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疯妇,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脚步

不由自主的滞重了,而且微微的打了个寒颤,这一切没有逃过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

说:

“怎么了?”“你真认为我可以去见卢老太太吗?”心虹不安而忧愁的问:“会不会反

而刺激她,等会儿她又捉住我,说我是凶手。会吗?”“以我的观察,是不会的。”狄君璞

说:“她自从上次在雾谷发过一次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云扬告诉我,医生说她在

逐渐平静下去。我几次来,和她谈话,她给我的印象,都是个又慈祥又可怜的老太太。在她

的潜意识中,始终拒绝承认云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见到她,千万顺著她去讲,就不会有

问题了。但是,”他怜惜而深情的看著心虹。“假若你真怕去见她,我们就不要去吧!怎

样?”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对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我应该去,不是

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失去她的儿子,也不会发疯。虽然那是个意外,我却也有相当

的责任。我应该去看她,只要不刺激她,我愿意天天来陪伴她,照顾她。”“真希望,你这

一片好心,会获得一个好的结果。”狄君璞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尧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

迈著步子,他知道狄君璞这句话,并不是指卢老太太的友谊而言,而是指云飞的死亡之谜而

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张温柔而细致的脸庞上,找不著丝毫“凶手”的痕迹,她自己似

乎一分一毫也没有想到,她有谋害云飞的嫌疑。他们来到了那农舍前的晒谷场上。心虹望著

四周,身子微微发颤,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

“我还记得这儿,”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像一个梦一样。”“你要进去吗?”狄

君璞再一次问。“如果不要,我们还来得及离开。”“我要进去!”她说,有一股勇敢的、

坚定的倔强,这使狄君璞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过雾谷事件之后,她一定没有勇气再

见卢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门。心虹紧偎著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颤。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

的,开门的既不是云扬,也不是心霞,而是抱著孩子的萧雅棠。

“怎么,你在这儿?”狄君璞愕然的问。

萧雅棠望著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

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

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

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

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

著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

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的问:

“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

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

得厉害。她一直望著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

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著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

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著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著件

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著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

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著雅棠,呐呐的、

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

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著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

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著

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著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

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著她的

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

犬,在屋子里兜著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著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

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

快的说:

“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

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著心虹。“呵呵,你也没见著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

说:

“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呵!”她

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

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

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

“别哭呵!乖儿!”她拥著心虹,用手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著。“你不跟他计较

呵!我会好好骂他呵!乖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著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

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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