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蚀心剑之白虹)(8)

轻巧掀开帷幔一角,他的睡颜称不上静谧祥和,虽是异常俊逸,仍带着一抹疏远的寒泠。

"我要走了,可是不会离开太久。我是为你而轮回转世、为你而来,怎可能弃你于不顾--哎呀呀,你若听到这番话,一定又要冷眼睨我,斥责我在胡言乱语了......"鸰儿将声音压到最低,不忍扰他清梦,"你要等着我回来噢,我会带礼物给你的。"

她舒展开来的芙蓉俏颜上尽是笑意,骨碌碌的大眼四周流转一圈,明明知道这卧雪山上只有他与她的存在,她仍多此一举,确定无人窥伺后才轻轻俯下身,在他唇上偷得一记浅吻。

见他未醒,舍不得离开的粉唇贪婪地在他唇上停驻片刻。

他的唇,是温热的,与千年前她最后印在他唇间那个冰冷冷的吻不同......当然不同,现在的凤淮是活生生的,不是千年前在刑场上承受绞缢酷刑而死的尸体,不是她哭着嚷着却再也唤不回生命的僵硬尸体......离开他的唇畔,鸰儿才发觉自己又淌了满腮的泪,她拎起袖,擦去不经意滴落他颊边的泪珠,再深呼口气。

"你好好睡,要梦到我,要想我噢。"

为他拢妥衾被,重新掩上帷幔,鸰儿才走出房门。

掩上门扉的同时,帷幔之后的身影缓缓坐起,冰雪般无瑕的眸随着香气驱散的方向望去。

不自觉的,长指点触在方才被暖暖浓情包围的唇瓣上--以及唇上一点湿咸,那是流自她眼底的炙热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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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

这是凤淮一直想恢复的宁静生活。

无声无扰,独独只有他一人存在的谧静。

凤淮合拢双目,缕丝如烟的白发因一阵拂来冬意的寒风吹过,而在挺直的背脊后飞扬犹似展翼的鸟。

无论他浑身上下如何洁白似雪,他的影,仍是灰暗的。

白雪累积之处,宽敞无边,皑皑成海。

除了呼呼风声之外,什么吵杂扰嚷也听闻不着,整整百年来,他所失去的幽宁,在今日失而复得。

淡然的五官,读不出他是否因鸰儿的离去而欣喜,他静伫在雪间,几乎与飞雪融为一色,他的衣,是雪海中翻腾不已的浪,他的白虹剑,是浪花激起的水烟,而他,是雪海中所载浮的冰岩。

不期然,他听到身后不远的树梢上,传来清脆玎玎的鸟鸣声。

"又回来了?"凤淮低语,敛紧的眸半开。或许是他早有预感,她不会轻易放弃缠扰他,所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诧异,只不过......自她离开到现在,才短短一个早上,这等耐心也稍嫌不足。

凤淮以为在下一瞬间便会听到姑娘家的娇嗓甜笑,急急嚷嚷地跟在他身畔打转,像只嘈杂雀儿般吱吱喳喳不停,然而--没有。

鸟叫声仍在,却没有百年来凤淮所熟稔、也不得不接受的缠腻举动。

他回过身,浅色的无绪淡眸又缓缓敛起,在垂额的白发间黯然失色。

树梢上是有飞禽没错,却不是她。

那是一双依偎的鹞鶋,因误闯天寒地冻的卧雪山而畏缩在彼此羽翼间取暖。那听似清脆的啼叫可是哀哀喊冷之意?

"别待在这里,你们耐不过卧雪山的夜寒。"凤淮淡语,指着下山方向,"从这里飞去,约莫百里便能回归温暖,走吧。"

鶸鸥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两相磨蹭片刻,僵冷的羽翼拍打十数下后,便展翅朝他所指的方向翱翔而去,化为青霄间渺小的黑点。

同为禽鸟,这一双飞鸟却显得听话,与她全然不同。

凤淮轻声一叹,随即却伸掌捂住泄出叹息的唇。

驱离了无心惊扰到他安宁的鹧鶋,还他清幽,他为何要叹息?

唇上的长指并无放下之意,轻轻浅浅地游移其间,带着连他也不明了的眷念,薄唇上早已失了温热,加上他久久驻足雪中,指尖所触及的尽是一片冰寒。

轻覆唇瓣的指,无法遏止第二声叹息逸喉,叹息声化为氤氲雾气,缥缈地穿透他指间缝隙,融入雪色之中。

今天,是凤淮重拾幽静的头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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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鸰儿品尝孤单的头一日。

她总是走走停停,才跨了几步便又忍不住回首望向白雪所覆盖的山头。

呜呜,好想回到凤淮身边去......

什么叫举步维艰?她现下的情况就是!

"嘻嘻嘻,要不是我现在很确定自己身在人世间,我还以为你是条依依不舍的孤魂,不愿过奈何桥,一步一回首地眺望人世咧。"

突来的讥笑让鸰儿吓了奸大一跳,"是谁?!"

"小没良心的,亏哥哥我还在阴界里帮了你大忙,否则别说一碗孟婆汤了,就算是十桶,你也得硬生生给吞下肚去!结果那个嘴里说着来生愿做牛做马报我大恩大德的小丫头竟然将我给忘了?"一道黑影唰地出现在鸰儿眼前,笑得狰狞的银面具正抵在她鼻尖。

鸰儿将眼前的人硬推后数尺,才看清道:"你是......魇魅!"

"就是哥哥我。"

"你怎会在这里?你这位阴司鬼差不是应该在地府里领着鬼魂,怎么上了人世?"

魇魅扯扯手上粗大的铁链,发出踪踪声响,"奉命上来提两条命下去交差。"他说得轻松,教人无法将此刻含笑的他与穷凶恶极的黄泉无常联想在一块儿。

"这回勾的是谁?"

"在卧雪山上殒命的人。"

鸰儿一听到熟悉地名,急忙展开双臂阻止魇魅前行的脚步,"等等,卧雪山上又没有‘人',你要勾谁?!"

"小没良心的,恼什么?喏,是这两条鸟命,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日巳时,这一双夫妻鸟会冻死在下山途中。"魇魅的笑声有些冰冷,在他失了血色的大掌间浮现一排潦草字迹,写着他将要勾魂的对象、生辰八字及死因、时辰。

"夫妻鸟......"

"安心了?"魇魅取笑她。

鸰儿没答腔,无法否认。

"怎么,小没良心的又教‘他'给赶出来了?"魇魅瞥见她拎着小小包袱,银面具下的笑意更浓。

"少罗唆。"鸰儿别过头。

"早叫你留在黄泉嫁予我为妻,成就阴界一桩美事,你偏要重新人世轮回,傻呀傻,真傻。更傻的是,你竟然委曲求全地跟随那名断情之人。"魇魅猛摇着头。

"我就是傻,这点你不早就知道?"鸰儿噘着嘴。

"我当然知道,胆敢不饮孟婆汤的人,世间不出几人,可是胆敢不饮孟婆汤两回的傻子,大概就只剩你一个了。"

入世不饮孟婆汤,必须意识清醒地跃下滚滚波涛的入世之河,忍受激涌的川水充塞口鼻及五脏六腑,这等难熬的恐惧滋味可非一般人能想像。

"若有必要,我连第三回也不饮。"鸰儿语气坚定。

"小没良心的,你第三回仍不饮,岂不是要连累哥哥我?如此一来,你欠我的恩情会越积越多,到时可不是做牛做马可以还清--"鸰儿截断他未完的话,"你别说了,我不会考虑嫁你还债。"

"叫你小没良心的,你还真将这称呼发挥到淋漓尽致。"魇魅不怒反笑,"跟了我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不会摆张冷脸给你瞧,待你好、疼你,怜你,这些是那个断情之人所不能给你的,你也毋需再苦苦承受人间永无止尽的轮回宿命,虽说黄泉阴冷,但卧雪山的低寒可没比黄泉舒坦到哪去。怎样?再考虑考虑?"他像个在讨价还价的奸商。

"好啊,你将银面具给摘下来,我就考虑考虑。"鸰儿的口气敷衍得很,凭她与魇魅的交情,她早就摸透他的脾性。

"我早告诉过你,我生为人时是坠崖而死的,还是这张脸先落地,眼呀鼻呀嘴的全糊在一块儿,比被压挤的大饼还扁,我若摘了面具,恐怕你会给吓昏过去。"他的口气虚虚实实,教人听不出是玩笑话,抑或当真。

"那就甭考虑啦。"鸰儿摆摆柔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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