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令(阎王门系列)(9)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呿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著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著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著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於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於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於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後,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後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著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後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著大斧到屋後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头、涕泪纵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脱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後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於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麽!?」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著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麽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滚!」他恶声咆哮著,「弟弟」无辜地扁著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我好痛……」许久,「弟弟」嗫嚅道。

「痛不会去擦药吗!?」他厌恶皱眉,这种富家少爷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伤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呿!

「我擦不到……你帮我……」名义上的「弟弟」得寸进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裤角。

「白家奴仆多的是,找别人去!」他不留情挥开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松开手,继续坐在他耳畔以哭声荼毒他的耳,一声声指控著他的冷血及无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帮你擦!擦完就滚!把伤口露出来!」要是伤口比他的指甲来得小,他很乐意代劳亲自动手痛扁「弟弟」一顿。

「弟弟」破涕为笑,放掉颈间缠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不过摊掌十指大小的乳白後背,纵横十几二十条留著半乾血迹或青紫的鞭痕,触目惊心的狠毒力道彷佛存心要将小男孩活活打死。而点缀其间的是诸多陈旧的鞭痕,足见这次绝非先例。

「到我房里去。」他半拖半拉地领著「弟弟」来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药瓶,缓缓问道:「是谁打你?」

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统少爷,谁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

「很多人……」趴在两块简陋木板拼凑而成的床,「弟弟」偏著头,思及每张狰狞的脸孔,最後决定以三个字来替代所有人。

金创药敷上伤处,疼得「弟弟」龇牙咧嘴。

「很多人是指谁?」

「大娘、叔叔、小福婶、白管事、翠姨……还有大相也欺负我。」

大相是白家买来的长工,平日胆小怕事,却敢挑软柿子欺负?看来他在明里被欺陵,而「弟弟」在暗里被折磨。

「这次是谁拿鞭子抽你?」当他提及鞭子时,明显感觉到伏卧床铺的身子剧烈颤抖。

「大娘……」

「前几次也是她?」

「弟弟」点头又摇头,「有几次她没有动手,是叔叔打的。」

「为什麽打你?」他取来乾净白巾,一圈圈缠绕「弟弟」的身躯。

「因为我不乖。」

「怎麽个不乖?」

「我想娘,所以不乖。」垂头丧气的「弟弟」委屈地抿著嘴,「他们说不可以想娘,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所以他们才打我……」

藉口!只不过是想找个藉口鞭打人,跟乖不乖压根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娘?哥。」水灵灵的眸子一转,称呼也跟著改变,「弟弟」自问自答:「一定也很想,因为大娘和叔叔也常打你。」

「谁是你哥?少乱叫!而且我才不会想那个女人!」

「小福婶说咱们是兄弟呀!」他忙不迭解释。

「你姓『白』,我可不是。」他傲然别开头,换来「弟弟」疑惑不解的目光。

半晌,他抽掉「弟弟」吮含嘴里的拇指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弟弟」露出笑,在府里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名,好不容易有人发问了,他鼓足中气大声念出:「那个贱女人生的贱儿子。」

他一听,身躯向前扑倒,回头赏「弟弟」一个大白眼。敢情这天真的小白痴将别人辱骂的词汇当成自己的姓名了?

「那我呢?」他指著自己的鼻尖,料想绝不会是太好听的回答。

果然——

「那个贱女人生的杂种。」「弟弟」诚实答道。好怪喔,别人的名字最多不过四个字,为什麽他们兄弟的名字却超过九字以上呢?

他指尖弹击「弟弟」的额头,「白痴!那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他皱著眉,忘却这小家伙的名字,好像是「白婴儿」还是「白什麽河」的……

望著那张眼巴巴等他回答的小脸,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将脑中残存的两个大概姓名重新排列组合,随口胡诌。

「白、云、合?」小家伙在他说的模糊字眼中取大略音韵,重复一次,然後喜孜孜握著他的手问道:「是不是天上飘的那种白白云朵?」

「对啦!对啦!」他哪里知道呀?

「我会写『云』字喔。」小家伙讨赏似的以指为笔在他掌心比画出自己的名字,随即眨巴著稚气眼眸道:「我不知道是哪个合耶,哥?」

「最简单的那个啦,」他没好气地回答。没料到这小家伙还识字呢,也难怪,他可是白家名正言顺的少爷,自然会有夫子教导。

「喔。」那就是合作的合罗。小家伙终於明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了。「哥,那你呢?你叫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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