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九龙策系列之九)(11)

铁勒张开眼,头一回听她唤他,他有些听不惯。

她转首张望,「大哥人呢?」怎么来了一会就走?他甚至没和她说上半句话。

「他回宫了。」灿阳绿影犹在他的眼前跳动,试著集中黑眸里的视线,并在驱走了过亮的光影後,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一点也不像卧桑。

发如黑玉肤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艳,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么也找不著卧桑的身影,若不是卧桑事先说了她是小妹,他会误以为,一身细致风情的她,是走失人间之仙。

高挂天际的红日,一如多年沙场所窥无并二异,但此刻在这片高墙内,春光甚好,不知人间何世,无忧也无愁。

她是适合在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铁勒益发觉得……她淡漠的眼神有点像自己,而这感觉,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来的距离。

「再吹一曲好吗?」当铁勒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本来还盘算著该找什么话题对她说的自己,放软了声调这么向她开口,而在话一出口後,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

「二哥喜欢听?」恋姬微扬起黛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出现在玉容上。

他有点犹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颔首。

「嗯。」应该会吧……他想,他会试著去喜欢的。

·······················

太子卧桑亲赴西戎与南蛮视察关外形势三年後,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烟燃起,北狄外族兴兵侵入边城,圣上派遣定威将军率神风大军远征,神风大军苦战年余北狄才稍息战火,战後,太子卧桑代圣上出巡北狄,归来书表上谏,天朝以北边关需有大将派驻,以巩国境。

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著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後,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著,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功高震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於父皇与太子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於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江山,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著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逼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後的权力主宰者,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他?

「老二。」下了朝後,就一直跟在他後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眯著锐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桑拉来他的掌心,以指在上头写下了四个字後,继续接道:「为了证实这件事,所以我才会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脸色蓦然剧变的铁勒收紧了拳,动作缓慢地迎向他眼底的精光。

他压低了嗓,嘶哑地问:「你知道多少?」他怎会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够多了。」卧桑耸耸肩。

冷汗滑过他的额际,「父皇也知情了?」在他这种眼神下,他不得不怀疑,父皇就是因为知情才刻意想将他逐出朝政。

「不,我并不打算告诉父皇。」出乎意外的,卧桑并没有他想像中的落井下石,反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极度错愕间,铁勒怔怔地看著他自适的笑,在卧桑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後,他有些意会,下禁再次前前後後地思索起,卧桑会举荐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会,恍然大悟的铁勒瞠大了眼眸。

「你……」卧桑竟然……要帮他对付父皇?

「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卧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凑近。

他拧紧眉心,「有什么条件?」他就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有两个条件。」卧桑朝他采出两指,「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将来?」他不急著勒索?

卧桑将目光看得很远,「我并不贪心,因此我不急著把筹码用光。」对於未来这个未知数,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须为自己留个万全的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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