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14)

她按捺住满腔的疑问,忍耐到放学。刚收拾好书包打算离开教室,沈亚当从教室后门走进来。

来得正好,杜夏娃好整以暇望着他。

“杜夏娃……嗯……唔……”他吞吞吐吐地。

她接过他的吞吐,直接而清楚地问:“老师,你知道陈明珠为什么没来学校吗?”

“啊?陈明珠她打过电话通知我说她家里有事。”

“这样啊……”杜夏娃略为沉吟。复抬头说:“谢谢。”提起书包离开教室,根本未曾留意沈亚当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走到车站,搭上反方向的公车,在一条巷子来回转了几次,才总算找到陈明珠住的地方,在一处五楼公寓的顶楼违建。

她按了五楼的对讲机,久久没有声息。她又按,再按,对讲机始终传来一片死寂。她站在门口等,等了一会,有个女人走过来,一边摸索着钥匙开门,一边狐疑地打量她。

“你找谁?”女人的小眼睛像狐狸一样机警。

“我想找一个同学叫陈明珠,她家在六楼。”

“喔!那一家啊!我知道!”女人恍悟地喔叫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夸张的摇摆着手说:“搬了!那一家一个星期前就搬家了!”搬家了?杜夏娃没料到,问:“请问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吗?”

“不知道。那一家的父亲,成天到晚喝酒不做事,喝醉了就起酒疯,小孩跟着哭闹,吵死人了!搬了最好!”女人边挥手边抱怨唠叨。

“请问——”杜夏娃还待再问,女人手一甩,长锈生斑的铁门朝她撞来,“砰”一声,将她关在门外。

她呆立在原地一会,才退下台阶,仰头朝公寓楼顶望几眼。

“搬家了……”她喃喃地又站了一会,才缓步离开巷子。

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不欲人知的秘密或者难堪与难言之处,所以她一直没有多问,不愿意介入陈明珠的心事。她一直以为陈明珠看起来很坚强,可以应付得很好,可是,终究还是有一些无可奈何的现实问题吧。现在,她再怎么揣测也没有用,只有等问题过去。

转出了巷子,金灿灿的阳光迎面袭向她,她没提防,一时睁不开眼睛,本能地伸手挡住脸,转身背对阳光。隔一会,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仍布满侵袭的日光残影。

公车迟迟不来,她等了又等,渐渐要等老。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累,拦了辆计程车。两旁的景物,随着车行奔驰的速度,迅速倒退成风景。她望着,暗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要多久,这一切才能告个“段落”,她才能探出头看看前方有哪条道路她可以选择?

车子停在门口。她低头找出皮包,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她觉得奇怪,抬头看见了杜日安。

他扶她下车,再付钱给司机。解释说:

“我知道到这里找你,路先生知道了会不高兴,但是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能上哪里找到你。”他顿一下,加了一句,“你好象很累的样子。”

“我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母亲想见你。”

“为什么还要——”杜夏娃觉得累极了,暗叹一口气,摇头说:“就是见了,又能怎么样?我不会离开路的。”

“我母亲也明白这点,她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而已。我父亲去世后,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你,只是一直忍着没说。在医院里,我看她每天望着窗户外,一直在等待。我知道路先生不会答应这件事,所以私下请求你。”

为什么总有这种让人进退维谷的难题?杜夏娃沉默一会才问:

“她现在还住在医院吗?”“不,出院了。她坚持要回家,不肯再待在医院里。”杜日安放慢说话的速度,低沉的声音听来更低更沉。“她的情况不是很稳定,时好时坏,又不肯听医师的嘱咐按时吃药,加上年纪已大,身体越来越虚弱。”

这番话又让杜夏娃沉默许久。她靠在墙上,显得很无力。

“你看起来很累,脸色也很苍白,真的不要紧吗?”杜日安靠近她,身体微向前倾,注视着她。

“我很好。”杜夏娃扶着墙勉强站直身体。“走吧,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如果不去见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

“你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去吧。”

“不,我很好。”杜夏娃坚持着。“今天不去的话,我怕明天我就改变了主意。”这世界变因太多,她怕这种不确定。

天际仅剩夕阳的余晖,由金而橙而浅紫而转靛青绵延一片到极度的仰角,远处的高楼凌空自成了剪影。然后,稍一眨眼,大块大块的鲜艳都走落,天边但剩一脉灰蓝的沉淀,尚且带一点热,再然后,铁黑、铅灰、墨黑、一层一层的加色,幕就那样落了。霓虹亮起,远处高楼明亮的窗影如像是画片里镂空的留白。

夜暮中,杜家那幢大房子,即使点亮着灯,依然显得阴森,没有人气的死寂。杜夏娃静静跟着杜日安,身后的长廊幽深得像个洞,鬼魅似地将人追赶。

“日安,这房子里只有你和你母亲吗?”房子实在太大太静了。

“还有一个帮忙整理家务的阿婆,她在这里很久了。我有课的时候,她就帮忙照顾我母亲。”

“有课?你不是天天都得上学?”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通过资优的测验,直接跳级念国中二年级,高二的时候,通过推荐甄试进入大学。”杜日安像在解说一件随处可遇的事,语气很平常。

杜夏娃的反应亦显得平常,平常得天下仿佛没有什么太值得惊讶的事情。他们停在上次那个房间门外,杜日安隔着门,说:

“大妈,夏娃来看您了。”

房门由里头被拉开,杜日安先前说的那位阿婆就站在门边。

地板上铺了两床厚棉被,老太太就躺在上回杜日安父亲躺着的地方,比杜夏娃上次看见她时瘦弱了许多,神态中有一种垂死的老。

“夏娃——”看见杜夏娃,老太太惊喜得说不出话,才喊出名字声音就哽住了,催着阿婆扶她坐起来。

杜夏娃走到铺被旁,跪坐着,只是瞪着她瞧,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谢你来看我,夏娃。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老太太说着话,眼眶都湿了。

杜夏娃还是默默地,她不习惯这种伤感的温馨,再者,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李嫂,谢谢你,你先去休息吧。”老太太让阿婆下去休息。

房间中只剩下他们三人。老太太握住杜夏娃的手,对她看了又看,仔细地瞧了又瞧,想将多年岁月的空白在这片刻的凝视中拼凑出轮廓。

杜夏娃不习惯老太太充满回忆、温暖亲情的眼神,想抽回手,才刚动,触见她眼角的泪光,忍住了。

“你长得实在和你母亲很像。”长长的凝视后,老太太幽然一声叹息。

是吗?在她这帧和她记忆中的容颜相似的面容背后,有过一段什么样的过去,引得她如此叹息?

“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事吗?我是指我父母亲。”她不禁想问。

“他都没有告诉你吗?”

他,指的是路。

“说了一些。”

“是吗?也难怪。”老太太干瘦的脸布满纹路,表情牵动整张脸,更像是要裂开。“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眼珠灰朴朴的,声音一哽,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

“为什么路会——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五岁时那晦暗模糊的记忆突然跳出来。杜夏娃抓紧了记忆的残片。“请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老太太却不敢再直视她,低下眼,微驼着,说话的语气也不再那么平顺,轻轻打着颤。

“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请你告诉我。”杜夏娃执意要知道。

“唉!”老太太拗不过,长叹一声做为开场白。“事实其实还不就是那样,一段冤孽。当年你爸妈两个人相识相恋,我们两家的家长强烈反对,日生他父亲甚至不惜与他断绝父子关系都不许他跟你母亲来往。日生却不听劝阻,不顾大家的反对,与你母亲私奔,生下了你。你五岁时,他们带你回家,他父亲却气得吐血,不许他回家,将他赶出门,隔不久,两个人就因为车祸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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