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9)

因为夜,因为寂静,因为光的世界已经沉睡,此刻两人靠得这样近,成为彼此唯一的依偎。他们是夜的子民,继承着同缘的血液。

“既然那样,就让我当你的模特儿吧。”夜将她的眼眸映如星。感情带回音。“我想成为你的‘天使’。”

路错愕住,怔望着她。如梦他不愿醒,但他难道可否,感情不禁地,意怜的抚摸她的脸。

“你本来就是我的天使。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不能——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我们?我怎么能——”

“何必去管别人怎么说,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干涉我们的生活呢,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够了。”她的爱情很早就开始了。她从屋外看着他,从夜里看着他,一直都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以他们的标准和道德观主宰我们的生活,主宰我们的——”

她停顿下来,俯身看着他,含住轻轻的、那字感情的语言。

路不说话,或者说无法说话,和夜同色黑的眼眸浮映着浓稠的忧郁。她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爱对方?因为他们的爱情是禁忌,是被禁止的。而随着社会禁忌而来的罪恶感,将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永远被诅咒。

“夏娃,你听我说,我们不能——”他给她所有的爱,灌溉她长大,一直爱着她,却必须亲手推开她。

“为什么?我们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以后也不会改变。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知道的。别再问了!”路的脸几乎扭曲了。

是的,她知道,她全知道。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样他们就不能相爱。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路。”让路痛苦并不是她所愿意的。但最后,他们都必须面对这种痛苦。

“对不起。”她搂住他,一边说抱歉,一边亲吻他。亲吻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亲吻他对她被痛苦扭曲的爱。

“夏娃……”路喃喃的。

夏娃的爱,让他觉得甜蜜又忧伤。他是那样爱着她。他忘了禁忌,忘了叫他痛苦挣扎的现实,回抱着她,亲吻她,爱怜她。他的爱是强烈的,所以他的吻是深刻而灼烫的。他用他的热,贯彻她的全身,引泛起她身体的颤抖。

她的衣衫褪落了,以天使最原始的面貌出世在他面前。从肩、胸膛,滑过了腰际,所有的亲吻与抚爱,都是他对她最深的渴爱。

映现在窗玻璃上的夜色,暗中一点一点的浅淡,夜正一寸寸的淡薄掉。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正在暗中慢慢偷换。

“不行!”

路猛然惨叫了一声,震退到墙边,睁大眼,惊恐地望着杜夏娃。只一刹,那惊恐随即化为痛苦、写满罪恶的意识的一张扭曲的脸。他慢慢跪下去,双手抱住头,无声在呐喊。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竟然——他竟然——

血亲通奸是一种罪,惩罚人污篾了社会文明与伦常道德的一种罪。他却——

“路——”杜夏娃慢慢上前,用很轻的动作将他搂入怀中,没有哭喊,没有泣叫,显得很安静。“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她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的。她会一直陪着他。就算是被唾弃,就算是被鄙夷,就算是被诅咒,就算是下地狱。

是的。人一出生,就是罪恶的开始。

“哥哥在世二十一我才十六

哥哥死了二十一我刚好十六

哥哥今年还是二十一

我已经是三十过了头已是女人的下午

哥哥永远二十一妹妹死了仍然是十六岁,

人生四月天,生命最美好的季节,繁花旖旎。死去的人永远的二十一,被留下来的人却不可能永远的十六岁,永远的处在人生的四月天,所以时时回顾,既念着不再的过往,复伤老去的必然。哥哥永远的二十一,只有她一个人被留下来,寂寞地老去……

“你在看什么?这么专心。”微带喘息的亮而脆的声音,冷不防地在杜夏娃耳边响起,靠得很近,偷袭人的没注意。她抬起头,看是陈明珠,反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

都已经中午了。

最近一两个星期,陈明珠三天两头的迟到,总是上课钟响了,才匆匆赶来,偶尔还会消失一两天,然后再无事般冒出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摇头笑着,要她不必担心。

“刚刚。”陈明珠随口带过,好奇她在读的东西。“你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专心。我一进教室就看见你眉结额蹙,发呆沉思。”

“没什么,只是一首诗。”杜夏娃把诗递给陈明珠。

“这种文绉绉的东西。”陈明珠只看一眼,摇摇头,还给她。“我不行,我没有这种细胞。”

杜夏娃重看着诗,发了一会呆。这是她在路的房间发现的;韩国一位著名女诗人的作品。念着这首诗,不知为什么,一直让她联想到墙上那名青春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少女,以及路。那名少女就像诗中永远二十一的哥哥。不管妹妹十六还是二十,不管妹妹活着、死了,还是二十一;而路,却像那惦着“不再”、一个人寂寞老去的妹妹。

画中那少女究竟是谁?她渴望知道。路时而会用注视那少女的眼神注视着她,究竟是爱她,还是爱一个幻影?有太多的疑问,偏偏都不会有回答。

她对自己摇摇头,将那些疑问折收起来。侧头问:

“明珠,你最近怎么了?经常迟到请假。”

“没什么,只是家里有一点事。”杜夏娃摆摆手,一脸无事。见她担心的表情,灿烂一笑,故意学日本连续剧里那种小女生的口吻,用日语说:“‘大丈夫!大丈夫!’你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虽然晚上打工多少忙一点,不过,我功课还是应付得很好。”笑得牙齿发白,极为开朗。

话虽没错,杜夏娃却觉得她那笑,笑得过度开朗,反而像刻意掩饰什么似地欲盖弥彰。她待再开口,陈明珠已抢先叫出来说:

“好热,全身都是汗,我出去冲个脸。”

“我也去。”杜夏娃跟着出去。

冰凉的水让午后的昏沉清醒不少,堆积了一腔的躁热,沦为肺腑的沉淀。陈明珠一边冲水一边喊着舒服,水声哗哗,撞激着洗手台,溅了她们一身湿。

“哇啊!好凉!好舒服!”陈明珠仰起头,心满意足地叹出一大口气。

杜夏娃抬脸看她;水珠犹挂在她脸上,倒像泪痕。她们这两座孤岛,把山脉铲开,也许是两颗巨大的石头,也许,同质同属。

陈明珠回过脸来,啊了一声,指着她身后。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走廊那端,沈亚当正朝向这里走来。

陈明珠说:“大概是要找你的。我先进教室了。”

她站在原处不动,等着沈亚当走过来。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杨安琪为什么突然对她松手。

“杜夏娃。”沈亚当笔直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笑。

杜夏娃勉强回个笑。阳光艳烈,残滞在她脸上的水渍早已被烘干,留下僵硬的痕迹,稍一牵动,便能清楚感受到肌肉的拉扯。

“唔,天气真好。”沈亚当举手挡挡太阳,开场白式的寒暄。略等了一会,看杜夏娃无意答腔,干咳一声,接着说:“那件事——杨老师已经接受你的道歉,答应不再追究,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无法将杜夏娃和其它的学生同视为一体。那些学生和他说说闹闹,彼此并没什么距离,但她们看起来就是“学生”,就有“学生”该有的样子,不管思考、行为、说话的语气,甚至嘻笑嗔怒,都有依循的模式。杜夏娃却太过于沉默,不肯被驯服,自外于团体,似封闭又若自我,与人疏离。他觉得他有义务引导她,那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

“谢谢。”杜夏娃简单表示感谢。其实他们几乎天天打照面,他大可不必这么郑重通知她这件事;而且,也未免拖得太久了,她果真要被定罪,也早过了时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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