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满列传(14)

背部传来一股剧痛,使我一时发不出声,痛得眼前一阵昏黑。

“阿满!”我感觉似乎听到浪平的叫喊。

我躺着没动,等到那股剧痛过后,才像是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

浪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脸担忧焦虑地注视着我。

我很少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么多表情过。他紧盯着我,生怕我就那么坏掉似。

“阿满!”就连他的声音也充满了担忧动摇。

“我没事。”我用呻吟似的声音哼了出来,试着慢慢坐起来。

他赶紧扶着我,小心翼翼的。

“我没事。”我又说了一声,试着微笑。

“对不起,都怪我没注意——”他显得后悔又懊恼,没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没关系。”我是真的觉得跟他没关系。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说他没将我保护好,是他的错,好像那是他应该的责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发生什么了,那我——”浪平说着,突然咬住唇,双手环住我肩膀。仿佛得到一种安慰。

“我没事。”我重复又说着,扶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给他一种确认。

他没说话,只是环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辽远的浪拍打着无言的海岸。

从某个程度来说,暑假结束,就意味着夏天也跟着结束。年轻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发生在那一个个,或某个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难以抹灭。但我的记忆总是跟着沾着霉味的雨,充满了潮湿。

夏天过后大概快两个月吧,受到热带性低气压外围环流的影响,局部地区又开始下雨了。这一下,断断续续的,下了快一个月,紧跟着,东北季风就开始吹起,局部地区的天空就再没晴朗过。

陆邦慕还是那一身黑,衬着窗外那一天的灰,显得很对色。而我的英文还是没起色,他大概也快放弃。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来愈怀疑,这么简单的东西我怎么怎么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种心病。”何美瑛小声说:“你心里下意识在排斥。国中时你有一次被那个凤凰郑整得挺惨的,记不记得?我们不同班,不过我都听说了,难怪你始终学不好英文。”

“你什么时候变成心理专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间,那样莫名的情感一下就连结了起来。是否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背景,有种命运休戚与共的同体感?

我不知道。

我瞪着那始终徘徊在个位与十位之间的阿拉伯数字。每次考卷发下来,我的分数总是令人惊心动魄,很难看。

“于满安——”陆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

“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他皱着眉说。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面对他,我时常觉得羞惭,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差劲。那是一种自惭形秽,一种自卑。何美瑛说得没错,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层次不同,连水准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伤害的感觉。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鄙琐,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会,然后说:“等会放学后你留下来,我给你一些东西,你试着练习着看。”

感觉好像在补破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觉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弃,我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

“又怎么了?”何美瑛问。下了课,空气间爆满一种哄闹。

“还不是一样。”我摇个头。“我的英文那么烂,再这样下去,我连间大学都别想上——”

“于满安!”我说到一半被打断,顾玲惠高亢的声音插了进来。“陆邦慕又找你说什么的?是不是考试的问题?不过,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你成绩挺不错的,不是吗?”

“还好。不过,没你好就是了。”我冷淡地回一声,拉了何美瑛走到一旁,远离顾玲惠。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想理顾玲惠,尽可能和她保持距离。厌恶感一旦形成了,就很难再抹灭。

“你还真不会做人。敷衍她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何美瑛的态度总是有一股挑剔。

“你不是说少跟她们那种人在一起。”我顶她一句。

“是啊,没错。你学得挺快的嘛。”她嗤一声笑起来。跟着说:“你其它科目都还不错,应该还有救。”

“难说。”我没她那么有信心。再则,想到家里那种情况,我的表情不禁黯淡起来。“就算能考上,你想我家那个样,有那个钱让我读书吗?”

“只要考上了,应该会有办法的。”何美瑛皱了皱眉。想想,她的情况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希望真的是那样,船到桥头自然宜。但为什么船到桥头自然就会早,难道不会撞到桥头,然后一古脑儿沉了?

我的思考里,下意识总有这种恐慌。

放学后,我推拖了一会才去找陆邦慕。他看见我,一句话也没说,指指他身边的位子,拿了一张满满是英文的讲义给我。

我定神看了一会上头是一段段的文章,并不是试题。

我抬头看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看得懂吗?”他问。

我摇头。

那上头的单字我多半是认识的,但经过那一翻排列组合,我就完全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为什么在那样的地方,动词是那样的变化?为什么用的是“ed”而不是“ing”?我全然没概念。我对文法一窍不通。

陆邦慕看看我,点了点头。他把椅子稍稍拉靠近我,开始逐字逐句解释它的意思和用法——为什么这个单字在这个地方是这个用法,动词是做如此变化等等。他索性扬弃传统教幼稚园小孩似的条列式教法,直接用文章的段落做解释说明,给我一个全面性概括的概念。

经他这么一说明解释,我仿佛茅塞顿开,一些模糊的概念霎时清楚起来。当然,我还是有很多的不懂,但基本上,一些以前怎么也搞不清的概念,面目全都浮了出来。

“这样,懂了吗?”他丢下笔,声音有种隐隐的疲惫。

“嗯。”我点头。说:“谢谢。”

我是真的感谢。他足足花了快两个小时没停地讲解说明,窗外天色早已透黑。

这时我才听见雨声。很大很大的雨,态势凶猛,要将人吞没的那种下法。

他看看那雨势,说:“雨这么大,你回教室收拾好东西后,在楼下等我,我顺便载你到车站。”

我有些意外。我的生活里没有过这样的期待——我是说,像这样领别人的情。

有点不习惯。

雨真的很大。站在廊下等待的时候,我觉得都快被溅湿了。只见一团蓝色模糊的影子从雨帘中穿了出来。

“快上来。”他打开车门大声对我叫了一声。

我快步坐进去,不免还是淋了一些湿。

他从后座拿了一盒面纸递给我。雨下得僻哩叭啦,下得又嘈又杂,到处只听得见雨声,车内空间顿时显得异常沉静。空气间透着潮湿的气味。我小心的呼吸,不敢太大声,怕划破那冰静。

听说他快离开了。出国吧,还有结婚什么的。反正流言就是那么一回事,谁也不确定。我想我或许应该说些什么,也想问,但没敢问。我的态度无法平常。总有一种不自在;一种手足无措的紧绷不安感。

不知道那种空间是不是影响了他,他放了一些音乐。古典乐,我想。我并不懂音乐,也不常听。但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不再那么紧绷。

“会不会太大声?”他问。

“不会。”我很快回答。顿了一下,脱口说:“听说老师快出国了?”

他像是有些惊讶,转头看我,而后轻笑起来。“是啊,没错。”他停一下,跟着说:“明年夏天吧。快的话,也许这个寒假就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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