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情(3)

海英咧嘴笑着,走回床边,不客气地点算起来。“一张、两张、三

张……哇啊!”做作地惊呼,长指灵巧揉捻,钞票摊成一把扇,他露

着森白的牙说:“老兄,你真大方……”

欧阳荷庭没吭声,拨好垂落额前的黑发,目光环顾四周,找到离

开的方向,不犹豫,迈步走往挂有大红十字帘的门。

“回去记得补充电解——”

关门声打断悬壶济世善良医师的再次忠告。

“你没事了吗?”

外头很暗,最后一束霞光早翻卷进云层,靛紫的晚空闷着斑驳

赭红,烧了一整个白昼、热到了余烬,似乎仍有火种未灭,这暑气到

底怎么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关系,还是真如那个看起来像庸医

的家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热病?

大掌频频抹拭汗水,欧阳荷庭连手帕都不用了,解开西装外套

钮扣,彻底扯下领巾,领带针咚地脱落,在木质地板滚跳一串脆响,

碰着女性鞋尖才停止。

平晚翠盯着地板上如星晶闪的点,蹲下身,拾起它,说:“葡萄绿,

和我今天戴的耳环一样。”她站起身,撩开颊畔几绺发丝。

欧阳荷庭看见了,即使有一段三公尺左右距离,女人影像不甚

清晰,灿耀光芒倒是教人无法忽视。不由自主立定双脚,欧阳荷庭

凝睇黯淡黑鸦中的星点闪烁。她在靠近他,他听着她鞋跟轻击地板

的声音,那声音与他的宝石领带引‘落地时一样,清清脆脆。

她说:“你要走了吗?身体还好吧?不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一个问题、两个问题、三个问题……那甜润嗓音是冲着他来的,

她问了四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他是个异乡人,在这座

岛上没有任何相熟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脸。欧阳荷庭仅

能一直注视着女人身上移动的光点,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

不是她的耳环,而是她的眼睛——也许是盯着他的宝石领带针,那

瞳色镶染了她说的葡萄绿。

“这几很暗……”

没有灯,归巢鸟影横切、斜掠地阻断穿漏云缝的幽微月光,树叶

沙沙作响,风扬起~阵带海盐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华笼

罩她柔丽的侧脸。

欧阳荷庭震了一下,皱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凉

凉的,像露珠凝在他指尖,他觉得有点舒服,这才是他需要的温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欧阳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宝石领带针。“谢谢。”移动脚

跟,他行过她身侧,有些迷惘,找不到路走。

脱离家族行列,从寒冷北国来到此地,他更换了姓氏,不给自己

回头的机会,这是他的原则,他做事一向果决,切断后路,只许自己

往前走。

一条弯弯曲曲梯道,朝黑暗处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荫幽谷。

他突然迟疑了,下个动作竟是回首寻望那嗓音甜润的女人。

“我帮你点灯。”她还没走,仍伫立于微光聚落处,双眸静静瞅着他。

欧阳荷庭心头没来由地紧抽,好一会儿,他沉了口气,发出沙哑

得不象话的声调。“麻烦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盏指引的灯。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长发拖曳一片光晕。消失了,晃眼间,

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欧阳荷庭握紧拳,鞋底磨出声音,几乎

要往前跑了,却抑下冲动,急转身,面对梯道——那才是他该走的前

方。

步下两层木阶,光从后方打来,这次,欧阳荷庭没回头看,双脚

稍停两秒,继续往下走。

灯光一直紧随着他,为他指明一条去路。

两侧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树枝歧出,压攀木栅扶边,悬浮光线虚

描摇荡的果实形影,远方出现了看似空飘的灯,应该是捕虫灯、照明

功率只够吸引夜间飞蛾,不足以为人导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达宽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欧阳荷庭停下脚步。这儿楼道不贴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迎风树梢,他以为应该越走越往下,现在,临高开阔,眼前看得到港口和这岛上特有的风中缆车。码头亮如白昼,似乎进行着什么庆典,金丝火线烧上天,爆开璀璨花朵。

’ 火树银花掩星盖月,万丈光芒遥映此处。他听到贝多芬的《热

情奏呜曲》一一应该是,也许不是,《热情奏呜曲》与热情无关,至少

热情不是贝多芬的意思,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想与人分享胸口乍涌

的情绪?

砰——冲天的金灿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间美好。

欧阳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吗?”海英晃了晃手里的照明灯,吹起

口哨来。

“怎么是你?”欧阳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帮他点灯的,会是这个庸

医!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么真诚地扬笑。“天晚了,我当然

不可能让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与欧阳荷庭并肩站,努努下巴。

“顺着这楼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钟,会看到旅店贵宾接驳车——本医

师的服务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笔诊疗费,他好人做到底,帮忙叫

车兼打灯小弟。“那么,您慢走。晚翠还等着我回去开饭——”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断男人嗓音。天空这会儿斑斓闪烁,下起流星雨。

欧阳荷庭没管海英是否还在说些什么,跨开步伐,直下楼道。每

下一阶,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绮彩染绘

暗空,绿镶蓝、紫卷红,渐层交错,同心放射,爆响大大小小、起伏跌

荡,·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几吨烟火,让今晚的乌拉诺斯又演又

唱?

欧阳荷庭望着天空的华丽阵式,脑海想着海英话里的“晚翠”。

她叫“晚翠”吗?“郁郁含晚翠”的“晚翠”吗?他没看清她的样貌,倒

是将她的名下了深刻脚注!这是怎么搞的?他疯了不成?欧阳荷

庭皱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握着拳——用

力牢紧地握,握得血管偾张,指节泛白。

好像情绪激昂,但不能宣泄,紧绷着、紧绷着,绷得肉都痛了。他

翻转手腕,松开五指,掌心发亮——是她帮他捡起的宝石领带针。他

凝眸看着。葡萄绿,是吗?其实,这是绿柱石的绿,色泽永恒,要称

“晚翠”应无不可……

砰——巨大声响。

欧阳荷庭倏地抬头。暗空中心的红艳火花,正在扩大,扩进他

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泽特兄IJ鲜丽、声音特别

响亮、温度特别高。他几乎感到热气了,心跳也被那烟火爆裂声扰乱。

那个庸医或许说得没错——

他中暑,患了热病!

无药可救的热病!

脱下西装外套,欧阳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沉,将手上的领带针放

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热力光灿色泽,自持、迅速地走下楼道。

距离不远,却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欧阳荷庭喝了两瓶水

后,鞋也没脱,衣服也没换,躺上床,立刻入睡。 .

夜里下起雨,雷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闪电切划落地门,欧阳

荷庭猛地坐直,呆定着,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

很陌生的空问,窗边壁灯开着一朵扶桑花,不是母亲喜欢的素

雅单色灯罩:灯下古典写字柜与父亲惯用的那张很像,但木质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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