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梦(11)

望着窗,景未央喝下罗煌喂的最后一口汤,发出比瓷器清腻悦耳的嗓音。“雨停了——”

“嗯,”罗煌微移托扶她脸庞的手。“雨停了。”

她笑了一声。“好痒……”

他的小指摩着她下颊,她缩了缩脖子,已经可以自己抬头,无须借力于他。

罗煌说:“抱歉。”缓慢地收回手,他握了握掌中余留的馨香。

“那是你吗?”她指着窗上倒影。“你叫什么名字?”

“罗煌。”他盯着她仍醉红的侧脸,回答她的问题。“那是我,你也在那儿。”在他的旁边。这次不演戏,酒精让他见着她的笑容、感觉她是热的。

“罗煌……”她轻吟他的名字。“罗煌,你认识伊洛士吗?他不来……你带我回家好吗?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对不对?”

坐在这儿很好,可是她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伊洛士不见了。她信任身旁这个罗煌。他喂她喝汤,她知道他喂她喝汤。他一口都没喝,舍不得喝,全保留给她。

景未央转头看他拿起一只水杯,杯里没有水,只有柠檬片。桌上摆了好几个水杯,都装着水,没缺柠檬片,他却选中没有水的。她笑了起来,说他是不是喝醉了。她尝过酒的滋味喔,嘘——这事不能告诉伊洛士。伊洛士反对未成年喝酒,但是伊洛士曾跟她说,她得与哥哥一样有个继承者,这对Red Anchor很重要。她的身体早可以生下一个继承者,哪还不能喝酒呢?

她的醉言醉语,流露叛逆一面。

罗煌没回应她,挑起杯底的柠檬片,含进嘴里,酸味漫开。

一个继承者吗……她才十三吧?他想,她绝对不超过十四!比他离成年还远,竟已谈论继承者。人们不是该先谈恋爱吗?

“景上竟是跟他妻子谈过恋爱,才有继承者。”声调若有所思地幽微浑沈,视线穿透窗上倒影,遥飘夜色尽头,他咀嚼着,咀嚼着汩汩无止的满口酸汁。

“那是什么滋味?”女孩语调懒柔,带甜味。

罗煌回过头来。景未央柔荑支颐,歪垂的姿势似要将脸庞再一次贴伏桌面。

“那是什么滋味……在你嘴里……”这口气,浮泛睡意。

罗煌看着景未央带笑的虚幻表情,伸手摸摸她的眉眼。“你想尝吗?”

“嗯。”景未央眨一下浓密睫毛,眼睛闭上了,撑拄颊畔和桌面的手臂无力地滑平。

罗煌捧住她的脸庞,她张眼,又掩合,他随即将嘴往她唇上压,让她尝那滋味——

怎能不恋爱,就谈继承者?

景上竟说神都需要爱情了,何况人。

她应该和他一起尝这滋味。

罗煌将嘴里的柠檬片分给景未央,用舌尖顶进她唇中。她跟着他搅动,一个抽气,略带苦涩的清酸通过她咽喉。

他放开她。她睁眸,芙颊透红,不单是喝醉的红。

“好奇怪……”她瞅他一眼,低垂眼帘。

他说:“你喜欢吗?这滋味——”

“嗯,酸酸的,我刚刚有尝过,我记得……”她柔缓趴回桌上,闭眼欲睡。“是毒药……潘娜洛碧小姐说是毒药……”嗓音闷弱,脸埋在纤柔的肘弯内。

罗煌抚着她披下桌缘的美丽棕发。“别在这边睡觉——”

“那么……”她微抬脸庞,换边,再趴伏,眼睫半掀,像在看他,或者看一个梦,半醉未醒的她变得爱笑、会笑,唇角勾抿即是可人甜蜜,呢喃式的语调柔情传递。“罗煌,你是那个护卫骑士吗……罗煌——”

她记得他的名字了,喝醉更加记得、记深。

“罗煌,你带我回家……你知不知道我住在哪儿——”

“我知道。”罗煌挪移座椅站起,双手揽抱她清瘦的身躯,说:“我今晚还要住在那儿——”

你的房子、你的梦里。

我们一起尝——

尝什么?

经典里面说的滋味——

苹果吗?可是,苹果花屿的苹果树只开花,不结果的。

不结果,如何有继承者……

街边的电视墙中,年轻男女坐在树下,眉目生辉共食甜美果实。那像是圣经故事,搬到苹果花屿,变成浪漫奇拔的爱情剧。

罗煌背着景未央走过那一幕幕。她在他背上睡着了,芳煦气息均匀地吹吐他耳后。这不是故意,却像恶作剧。

新月威力不足,重现没多久,再次遭夜之雷云吞袭,不到三分钟,雨滴打得行道树沙沙响,落下不少苹果花。花开期总是遇上狂雨,几天下来,花掉光了,自然没结果。

担心景未央像苹果花一样受雨,罗煌在店名“空间”的餐馆遮檐下停留。

雨线密密麻麻织挂成帘,行道树影模模糊糊,像电视屏幕坏掉。

看不清,难分辨。是苹果吗?这种一年四季都吃得到的果子,在这儿的树只有花,如此一来,苹果花屿不会有人犯亚当夏娃最初的罪?这是神的预示?或者仅是品种改良开花不结果的苹果树,娇艳落瓣,比樱花还美,比玉兰还香。

罗煌视线专注雨中路树,背上绕覆一弯柔软暖泉,也许在他分神的一刻,就流过、消失。

无果也罢。

无果也甜。

他呼吸雨中神秘沁香,心定神固。

无果对他不影响,没人跟他讲过得有个继承者。

罗煌突感背上的景未央不只像会流过、消失的暖泉,更宛似一根羽毛,轻得可怜,会被风卷吹。他把她抱到身前,搂紧了,走往店家门厅的候位座椅,坐下来。

一个人影急忙推门出来,不是服务人员,是用餐用一半接到难搞客户来电的汤舍。

“我先吃个饭,反正你也要和你美丽的女奴共享晚餐——”顿住语气,听对方凶骂,找机会插道:“你交代的工作,我哪敢拖……我知道我欠你一大笔——布景草图我全画好了,前天拿给你看过,你当时烂醉——”对方结束通话,他来不及展开全面反击,又一次败下阵。

“可恶!”啐了声,汤舍收线,决定将晚餐吃个彻底——甜点、浓缩咖啡、消化酒缺一不可——喂饱自己,再去理那个欲求不满、发酒疯的孤爵。“潘娜洛碧真是的,没好好伺候野兽吗……”自言自语,足跟一转。

“你好。”一双年轻炯亮的眼睛对上他。

汤舍明显惊诧。“大爵士的儿子!”他完全没注意到门边的红唇造型沙发坐了人。

一个人,不,一个少年,一个抱着少女的少年!他坐姿大气,仿佛怀中少女为他所掳获。他的手恣意抚着她的发,好像在思量着该怎么吃了她。

汤舍揉揉眼睛,抬望天花板那盏不真实的梅杜莎头颜吊灯,再看少年。他怀里的少女是景未央!“你这样抱着你姑姑在这里做什么?你父亲呢?”话问得很快,汤舍自觉这一天从早到晚,很难抑住气。

先别说少年少女有血缘关系,是姑侄;若有个家伙如此这般抱着、摸着他女儿,他铁定宰掉那不要命的小浑蛋!

罗煌收起掌中用来摄吸景未央发间湿气的方帕,不忙不乱地说:“可否麻烦你叫一辆车?”

“叫车?”汤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叫一辆车?”详细问道。

罗煌点头,半垂眼眸盯着景未央。

汤舍皱折眉头。景上竟这个儿子未免太狂妄!“你还真是得了你父亲景上竟的真传,那家伙好的不传,专传坏——”

“敝姓罗,”罗煌开口打断汤舍。“罗煌。”他早上曾经这么对汤舍自我介绍过,显然这方式不够清楚细腻。

汤舍或许以为他从母姓,硬是要误会。

罗煌改以汤舍的方式说:“荆棘海罗布尔瑞斯有头有脸军队武术教官罗本的儿子,我母亲魏末,人称心灵疗愈歌唱家,罗布林瑞斯一半以上退伍将士靠她的歌声抚平战争所受的内心创伤。另外,我还有两个弟弟——罗炀和罗烽,亲叔堂叔二十一位,我的家族至今尚未出现称谓‘姑姑’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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