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春寻(三千阁之十二)(15)

她曾经很不喜欢叶起城的狩猎气息。

她现在明白了,因为那种明显的雄性气质,令她感到危险与害怕。

春亦寻喜欢的对象是书生,而是因为书生的温文柔和,让她不会感到畏惧与紧张。

“小时候……我还不知道三千阁,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会进到此地……”她说,“我还记得,幼时家里,隔着一架篱笆就能瞧见隔壁院里的风景,哥哥都会抱着我爬树,偷瞧隔壁院里的人。”

她笑了一下,无意识的,“哥哥知道隔壁住的是一个书生和他的发妻,哥哥偷瞧人家是想要听他读书念诗,我只是因为跟着哥哥才听得那么几句……那书生长什么模样,我不记得了,但总记得他的声音,软软的,很温柔,他总和他的妻子在院里走走,两人牵着手,那书生教他的妻子念诗背书,那模样一直记在我心里……”

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轻声说:“我总是听着那书生和他妻子说话,一直到我哥哥背上睡着。”

叶起城的手动了动,又忽然握成拳。

“后来,爹的生意失败,欠下大笔债务,自尽死了……娘来不及跟着去,就被那债主捉着,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哥哥想带我逃跑,但两个小孩儿,哪里跑得过人……我和哥哥被拆散,我哭得脱力,迷迷糊糊的,又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就落到这里来了。”

她忽然往叶起城的脸面看了一眼,又别了开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幼时的事了,方才想了好久,才记起来这么一点。九九老是说不明白我怎么就是认了死理的喜欢罗公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就是因为总记得那隔壁院里,住着的书生夫妻吧。”

叶起城的神色复杂。

她说得破碎,又隐晦,但他却一字一句都听得再明白不过,也许这辈子相识至今,此刻是他最能理解她话底意思的时候。

那温文的书生气息,令她感到安心。

而当年抓捕她兄妹的,大抵就是些力大凶横之徒,她由此受到伤害,从此深深记得那份恐惧。

“我所逃避的,如今竟然救了我。而我所衷心依赖的……却原来只是张假皮,一掀开,便面目全非……”她喃喃,说得极轻,极浅。

他听得很吃力,那话里大多只是模糊的气音,而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并没有需要他的答腔。

原本稍停了些的泪水又从她脸颊上滚下,那被水气润泽得明亮得吓人的美眸,水光晃荡不休。

春亦寻面无表情,好像她其实并没有掉眼泪,好像那些流不停的泪水与她毫无关系,那种表情上的空洞,让人心凉。

她抬着头,心里冷冷凉凉,她望着叶起城僵硬的身体,忽然偏了脸。

“我睡了很久?”

叶起城迟钝的点头。

“医大夫来看过,说你受到惊吓,又着凉,待烧退了就没事……但你,高烧反覆,退了又起,折腾了十日。”

“那就是说我房门关了十日,损失多少银两……”她忽然笑起,“雨蝶那贪酒的,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房门关上十日,多浪费客人带来讨她欢心的美酒啊。”

叶起城有些惊惶。他瞪大眼睛看她。

明明泪流满面,脸上却又有笑,目光里恍恍惚惚,一点也不真实……这是打击太大,失去平常心吗?还是说,她疯……叶起城咬住舌尖,逼得自己断去那个荒唐的揣想。

她却不理他怪异的打量目光,又问:“阁主知道我急病的缘由?”

“知道。”

“……你告诉阁主的?”

“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惊吓。”叶起城低声答话,“阁主没有取我性命,也没有将我调离,已经极是宽容。”

“阁主……知道罗公子企图,将我……”

“自是知道。”他声音更低。

她安静了会儿,“……也好,总要禀告阁主的。”

他想喊她小春花,却难以出口,犹豫半晌才说话,“阁主吩咐,日后再不许罗公子入阁里。”

“那日是他酒醉,也许,并不是真心……”她含含糊糊的说。

叶起城听她这么一句话,一股怒火直窜上来,狠狠咬牙。

“你让他这么对待,怎么还……”他也许想讲,“怎么还不死心”,或者“怎么还没觉悟”,又或者“怎么还没认清”,却在见着她泪痕满布,只能将声音恨恨吞下。

她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笑里苦涩,“我只是不明白……我在罗公子眼底,原来是那样低下而轻贱的女子……他平日的温和有礼,又是真的尊重吗?我已经想不明白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的……我又想,也许一开始的时候,罗公子只是想找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但到了后来,生起这许多事端……以至于让罗公子心底有了压力,才会在几杯酒之后,吐露真言……”

“芭蕉叶子,你怎么满脸的不以为然呢?”她低头喃喃一阵,又悄悄抬头,刚好捕捉了叶起城几乎要大怒,却又努力忍耐下来的扭曲表情。

他恨恨的瞪她。

她笑起来,进着泪珠,“芭蕉叶子,我为什么会叫你芭蕉叶子呢?”

“……我不知道。”叶起城愣了一愣,有些惊讶,眼角上那点原本淡去的红晕却又蒸腾起来,看得春亦寻瞪大眼睛,她的眼神明亮非常。

“哎呀,九九没跟你说过吗?”她笑问。

“大概有说。”他不自在的飘开眼神,“……但我记不起来。”

“因为你喜欢吃芭蕉吗?”

他进着咬牙的声音,“绝不是!”

她在桶子里咯咯笑开,“芭蕉叶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被吓到了,急急的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的偏开。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又听到她后头一连串的问话。

“你为什么入阁里来啊?你以后想做什么?啦,芭蕉叶子,你喜欢九九吗?我知道九九很喜欢你喔!”她笑得灿烂,湿漉漉的手拂去脸上泪痕,“整天蒙着脸会不会很闷?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呢,芭蕉叶子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很好吃……啊!不是,嗯,是很好看啊!”

她笑着,脸上微微的红,却不像是热气蒸出来的。

叶起城把脸转回来瞪着她,一手却摸上脸庞,像是这个时候才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将脸面蒙住。

春亦寻趴在浴桶边上,“芭蕉叶子,你为什么选我呢?”她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我知道喔,在三千阁里,是暗卫选金钗,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犹豫嘛。……哪啦,芭蕉叶子,你那时是不是想要选其他的姐妹,却因为太迟钝了,结果都被别人选走了,只好可怜兮兮的来跟我呢?”

她笑起来的样子美好,明亮,并且纯粹。

即使嘴里正说着这样可恶的话,也依然光彩夺目。

……难得她经历了这样的情伤,眼底还滚着泪珠,然而展颜笑开的时候,却仍然纯真,仍然灿烂,仍然让人目不转睛。

叶起城想,酒醒了之后的罗永晋一定很后悔。他会成为春亦寻的客,想必也是着迷于她的笑颜,但他去将所有的挫败都发泄在她身上,落得再也见不到她的惩罚——但再怎么后悔,三千阁都不会允许罗永晋再踏入一步。

即使悔不当初,也无法再挽回了。

“说话嘛,芭蕉叶子。你为什么发呆了呢……”春亦寻整个身子歪在水里,连趴在桶边的脑袋都侧向一边。“啦,芭蕉叶子,阁主罚了你什么呢?”

“杖责。”他沉在自己思绪里,耳里听着她问话,便随口答了。

春亦寻的声音又轻又浅,一点都不惊动他,“多少下呢?”

“一百三十。分次领罚。”

“伤得重吗?”

“血口已经收了,只剩下淤血乌黑,养个几日就好了,不会碍着平日作息……”他一边漫不经心的答着,一边却慢慢的回过神来。

声音乍然止住。叶起城微张着嘴,瞪着她。她脸上还凝着笑,眼底的泪珠又滴滴答答的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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