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月(三千阁之五)(4)

方少行一下子没有办法判断要拂袖而去,还是婉言劝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来。

淡淡的声音流云飞絮般的滑过他的耳际:“兄长姑且听之,听过便忘吧……曾有个知名琴师,貌美艺高,多少富商贵人想与之结交,收其入房,但琴师洁身自好,没与人太过往来。

“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给人在酒宴上灌了药,跌跌撞撞的逃出来,却又掉进另一富商手里,一夜云雨,那富商便把人收进房里,当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几个小妾。琴师虽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规矩,安分的当起小妾来。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争宠太甚,那琴师虽然现下受宠著,但也只是一时而己,没有多久就被冷落了。

“所幸她怀了孕,生了个孩子下来。那女孩儿争强好胜,以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锋芒却压过正妻所出,惹得失宠的琴师处境艰难,但那蠢笨女孩儿竟未察觉,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风头。那女孩儿越出色,失宠琴师在暗地里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继了琴师美貌的女孩儿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儿送人做宠玩,以笼络富商欲结交的大官。琴师知道后,把女儿叫来跟前,哄著她带足金银,私自出府去投奔旧友,然后那琴师……在太雪的冬夜里,投井自尽。

“出事之后,富商忌讳著丑事外泄,影响声誉,下令府中众人封口。这事甚为骇人,极为隐密,所知者寡。月映不过偶然听闻此事,犹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幸,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织血泪的秘辛从月映口中淡淡说出,乍听之下像是轻描淡写,但听著听著便不禁毛骨悚然,为其人心险恶,丑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恼。

虽然月映说是姑且听之,听过就忘,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己,但是他的语气太淡,表情太静,两泓深潭中的星光尽数隐没,他整个人在叙述时,就像个苍白的娃娃一样没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听著听著,就是没有办法将之当成一个故事,听完就忘。

血腥太重,泪水太沉……

也许就因为难以且荷,月映才刻意的轻淡述之。

但方少行难以忘却。

月映投在远方的视线,再也没有转回他身上来。手里那盏空了的杯子,也没有再添茶水,就那么僵硬的,像是结冰般的拢在他的手心里。

方少行不禁责备自己做什么提起妻妾话题,早该另说其他轻巧话题,也好过勾起月映心里的这个惨烈故事。

一时无人出声,静静的只听风声刮旋,而周遭人声喧哗,却独有他们这一桌寂静悄然,唯有呼吸轻轻。

方少行无法将视线从月映身上移开。

天真笑著的他很可爱;委屈著拒绝喂食的他很可口;跌进怀里时的他很惹人怜;懂得品尝美食的他很动人心;而如今轻愁微忧的他,更是令人恨不得为他拔刀出头,只求一扫他眉间微蹙。

冬日的夕色落得很早,待到察觉之时,己是黄昏向晚。

方少行还没有问到他的住处,日后怎么联络。

才要开口,就闻一阵甜软香风袭来,三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奔上楼,朝著他们这一桌直冲,跑得微喘。

他很困惑。这三名少女生得可不像月映啊。

“月……公子。”那为首的,是个长发分成双鬟的少女惊险的在舌尖转过发音,向著月映说话:“天晚了,该回去了。”

“哎,都这个时间了。”月映像是忽然从迷茫中清醒,朝三名少女眨眨眼睛,略有歉意。

那长发分为一左一右绑成单鬟的少女跟著站到月映左右,绑双鬟的少女则是拿出钱袋把桌上的帐付清了,向方少行轻俯首为礼,便要把人带走。

方少行连忙开口喊住人。

“月映!日后我们……”

月映回了头,像是淡淡笑著。“随缘可好?”

他一愣,“不好!”

“哦?”月映停下脚步,然后静了静,像在考虑。

方少行明确的表达他的意志。“我想再见到你。”

“那么……就一月一见吧,好吗?”月映的声音轻轻淡淡,像是将要长久连绵而去的相思一样。“下个月,就今天这日子吧。”

“好。”方少行乖乖的点头。

月映轻轻笑了,被三个少女簇拥著,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少行目送他离去,却没见他们一行人步出茶楼,倒是不久后有一顶大轿子被四个汉子扛著,稳稳的起轿离去。

他在茶楼里,望著月映所坐的位子,一个人静静喝完那壶茶。

此时夕色己没,华灯初上,是花街开门营生的时候了。

在那之后,就如同他们约定的那样,方少行每个月的同一个日子,都排开其他的事情,一大早就到茶楼外等门。茶楼一开门,他就登楼,坐到第一次和月映喝茶的位子上,等著月映来相见。

中午过后,月映就会出现在楼梯口,有时候手里还提著些甜牙的零食,或者一两本难得的珍本,总是令方少行又惊又喜。

一旦夕色沉下,那三名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就会奔上楼来,赶著月映离开。

方少行观察了几次,注意到月映是坐著轿子离开的,而那三个侍女打扮的女娃娃竟也同坐一轿,而不是在轿外伺候。

为此,他有小小的询问一下。

“月映,那三个小姑娘是你的伺候婢女?”

“是啊。”月映大方回答。

那么待得她们及笄,会一同收入房中成为侍妾吗?

方少行犹豫著没有问出口的事,被月映观察著,似笑非笑的瞥来一眼。

见他没有主动提起,方少行也迟迟没有问。

这样一月一会的约定,持续了一年。

他们就这么见了十二次的面。

在这段期间,方少行增加了教授学问的工作,甚至在离家不远的一间空屋里准备了桌椅,免费教导穷苦孩子们读书识字。

渐渐的,“方师傅”的称呼流传开来,这城里城外,方少行走动之处,都有些小摊小贩,甚至路边乞儿恭敬的向他行礼,打声招呼。

而这与月映的一月一会,也在方少行非常固定,甚至是一成不变的日程之中,被大家所关注。

许多孩子都晓得那顶从茶楼后头绕出来的大轿子是不能上前胡闹的,因为里面坐著的是方师傅的朋友。

方少行的生活层面扩展开来,这一年之中,他与月映聊天谈笑的内容,从书本里的见闻扩张出去,渐渐谈及人民日常起居,谈及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谈及人心淳朴与狡猾之处。

方少行有回这样兴匆匆的向月映问了——

“月映晓得‘挖墙角’是什么意思吗?”

月映眨眨眼。“想偷偷把人屋子弄倒的意思?”

“错错错。”方少行很得意,他好不容易学来的新名词,可以在月映面前现一下,“是挖人流言、想把对方斗倒的意思。”

“兄长哪里学来这样的说法?”月映笑了起来。

“学堂里的孩子教我的。”他骄傲的说。

月映笑了,倾听著他兴高采烈向她倾诉的日常生恬。

那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澄亮而微荡星芒,方少行总是沉溺在里面,纵使毙命都很值得。如此美色简直如同妖魅,却纯洁无比。

方少行从来不曾逾越礼教。

他万分珍惜与月映的约定,这难得而贵重的一月一会是支撑著他度过其他日子的强大希冀与动力。

方家的两个弟弟曾经远远偷看过方少行在茶楼与月映的相会,然后回家感叹的向父母亲报告说:“如果哪天大哥说要上门提亲也不奇怪啊,他对那个人简直是心醉神迷。就像我爱钱、三弟爱宝一样。要再夸张一点比喻的话,大哥就如同著魔一样啊!”

方家父母为此,还曾偷偷摸摸溜进茶楼,在仅隔两三张桌子的近处窥探过两人的互动,然后大叹:“这儿子是全副心神都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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