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流年(5)

我心口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慌乱不成节拍。探到笔袋里拿黑色水笔的手莫名抖动,笔袋掉在了地上,水笔胶带橡皮直尺洒落了一地。他在滚动的橡皮下停下,俯腰帮我拾起。

“是你?”他略有些惊讶地挑高眉毛,干净清朗的笑容浮现在唇边。我局促地点头微笑,轻轻道了声谢。前面有同学伸手召唤,阮衡,这边,兄弟们全靠你了。他答应了一声,对我点点头,举步离去。

“不错,这妞够靓。”阿达恋恋不舍地盯着尾随阮衡离去的一个女生的背影,“脸盘生的好,身材也不错,有料。嗳,丫丫,我给她打九十分,你呢?”

我意兴阑珊地捡起地上的文具,没搭理他。

他吹了记口哨,饶有兴致地看着前方,喃喃道,没想到阮衡也来了。

“什么?”我沉浸在半年之久后重逢的惊喜中,没有反应过来。

“阮衡啊,涵江的镇校之宝。他初一时就参加了奥赛,以差满分一分的成绩拿一等奖。当年可谓轰动一时。啧啧,可惜他不坐咱们旁边,否则咱们就有希望了。”

我笑笑,反诘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光想着旁门左道。

“嘁,要想考得好,全靠左右瞟。”他明眸善睐,得意地抛个媚眼。

“嗳,对了,你们以前就认识?我看见他刚才好像跟你打招呼的来着。”阿达终于将色迷迷的目光从纤细娇柔的背影上收回来。

“嗯。”我简单地解释,“初二有一段时间我妈生病。我爸忙着工作又忙着去医院照顾我妈。我就每天早上带饭,中午在学校旁边一个小区的值班室里吃。他是那个值班室的门卫的孙子。”

“就这么简单?”阿达不怀好意地在我脸上来回扫描,试图满足他的八卦恶趣。

我冷笑,就这么简单,我倒想不简单呢。

初二第二学期,我每日中午准时去值班室报到,唤一声“爷爷奶奶”,然后安静地拿自己的饭盒打开慢慢吃。逢单周日期,过五分钟,窗户外会响起车铃声,伴随着清朗的嗓音“爷爷奶奶,我来了”,俊秀清爽如澳大利亚女作家考琳·麦卡洛笔下《荆棘鸟》中戴恩的男孩载着明媚的春光,踏着明亮的光影走进值班室。我们照例会对彼此微笑,然后各自用餐。我始终不习惯坐到那个桌子边,与他们一道吃午饭。他是个安静的男孩,除了饭前饭后的招呼,餐桌上他几乎寂然不语。我越过挡在面前高高的保温饭盒,可以看见他白皙俊秀的面容、漆黑如墨点的眼睛、淡然而温和的表情。他常穿白色,白色也是与他最相衬的颜色,美好的让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在边上张望。

有的时候,人执拗起来自己也无可奈何。比如说,我明明知道坐在那个餐桌上,与眼眸明亮如星辰的男孩一道吃饭我会满心雀跃;却一再拒绝老人善意的邀请,坚守着自己的固执,一个人寂寞地隐藏在角落。用他明亮的眼睛点燃我的青春,然后自己燃烧,自己绚烂,自己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飘散在空荡荡的山谷间。

我从未打听过他的名字,也从不询问关于他的任何事。除了知道他的小名叫“hnghng”,南方人不分前后鼻音,也许叫“hnhn”也说不定;我对他的一切皆一无所知。我只是安静地享受着只属于我一个人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我孤单又寂寞地成长。生命中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个男孩,让我想到和风丽日,碧海蓝天,晴空一鹤排云上;我不敢奢求其他,惟有感激,感激命运之神对于我温柔的慈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偷偷买了本带锁的日记本,拔出水笔套的瞬间,面对空白的纸页,我却仲怔了。有些事情记也记不住,有些事情忘也忘不掉。何必用特殊的仪式去纪念?我们此刻认为重要的无法取代的也许随着时间的流淌会渐渐沉没于岁月的长河中。挂在墙角许久的海报会被无趣的摘下,在日记本里暧昧不清的文字意义变得不明确,记忆中清晰的画面模糊,原本生动的那个人逐渐枯萎,成了一朵夹在字典里的变了颜色的玫瑰花瓣。

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如果可以记得就不刻意去遗忘;如果忘记,那么我也不会下意识的在梦中一次次去描摹你的容颜,记忆你的每一个笑语音容。

没想到还会再见面。


> 卷子发下来之后,不知道是过于相信我们的自觉性还是这项竞赛的重要性大幅度降低,监考力度颇为衰弱。几个老师都在阶梯教室的前方围在一起低声交谈,或者偶尔在前方几排来回走动。把会做的题目写完,低低的咳嗽声在我左方响起。我侧头,阿达正对我挤眉弄眼。两个人你来我往,把所有的答案都对了个遍,只差头靠头共同商量那两道我们都不会做的题。直到我们都认定再也没有办法从试卷上捞到更多的分,阿达对我打个手势,先行交卷走人。随后我也上讲台交了试卷。经过阮衡的座位,我漫不经心地瞟了眼,他的卷子上密密麻麻,是行云流水般的小楷。出了考场,阿达正倚在大理石柱上懒洋洋地看庭前碧茵上不知名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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