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211)

可如今,只剩这些话,留在一纸单薄书信上,陪在他的身边——

“四叔:

见字如晤。

昨闻君之笛音,知君安康,颇觉心安。但却于笛声中,察君之憾恨缠绵,深恐君执迷难悟,怨妾自私做主。今妾自知命途难长,故遗此书,以慰君怀。盼君能明,君有君之抱负重于泰山,妾亦有执念责任不敢忘怀。

前日,妾复读周美成之《庆宫春》,对其下阕多有感触,写来与君同赏——

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感君偏怜,得此生性命。识君于幼时,曾视君如师,视君如父,视君如敌,视君如夫。初与君一饷恩情,虽成死结,亦非憾事,至今想来,更多怀感慨心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十数载纠缠,悲不能陪君白头,死生契阔,未敢成说。

然生时虽短,纵有遗憾,并无后悔。人生匆匆,转瞬即成永远;咫尺天涯,方知爱恨均可放下。

愿君终偿心愿,得临高位,治盛世太平。再愿君余生长安,子孙满堂。

于妾私念,还望以《彼岸三生》之笛音为诺,黄泉边,忘川畔,千秋万载,等君重逢。若君愿赴此约,需劳君先为妾之双眸,看遍世间姹紫嫣红,富贵繁荣。不怨君来迟,但怕君来早。

如有再世能续,请君勿以棋子喻,盼君莫负相思意……

妾,翟羽,遗书。”

又将这信一字字读过,翟琛一颗原本是千锤百炼的心,却依旧感到了千刀万剐的疼。

那孩子,当初一定以为她会死的,留给他这些话——称他为君,自称为妾,说曾视他如夫,视他如夫,说许多烦恼只为一饷留情,说人生匆匆,却无后悔,说愿他子孙满堂……

一切,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般再将他凌迟个遍。

视线复落在那最后一句之上……

“如有再世能续,请君勿以棋子喻,盼君莫负相思意。”

翟琛初看时便知道,即使她说此生无悔,却依旧是怨的,怨他将她比作棋子,怨他最后依旧为了所谓大业负了她……

细想起来,他其实也并未对她怎么好过。一路走到如今,再无法回头之时,他无法不心生懊悔。可若是一切重来一次,他却知道,自己或许最后依旧会选择江山,依旧无法待她太好……只是或许,他不会那般强硬地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如果许不了她幸福,他便早该如今日一般放手,她适合天高海阔的日子,不该为了他这样一个人折了翅膀。

只是,他也但愿有再世能续,可以让他再不负她。

可以让他与她约定白首,于俗世之中,携手终老。

有此俗世,便是长安。

翟琛唇边竟勾出一点弧度来,右手拇指抚过信纸,恰恰抚过“长安”二字。

此信通篇字迹清晰,秀气之中暗藏利落笔锋,仿佛能见到她当时的坚定……唯有这么一个字与众不同,便是“长安”的“安”字。这个字,是模仿他的笔迹写的。他记得她当初,的的确确是临摹过他寄给她的那些“安”字。而如今,这个字上泪迹模糊,是他第一次看信时落上去的……

他改都城名同古都长安,可她不能陪在身边,长安也不过一座空城。

再好的寓意与期盼,也只能映衬着如今的他,坐拥天下,独享寂寞。

殿外突传来人声走动,与门口的孟和顺低语一阵后,后者便走了进来。翟琛不满被打扰,冷声问:“怎么了?”

孟和顺品出这话里森冷的怒气,赶紧垂首:“是小满姑娘来了,皇上可要见她?”

翟琛微微低眸,却没有思索多久,“传。”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将信不慌不忙叠好,重新放回胸前后,察觉到小满也已经在他身后的殿中站定,并跪下去行了礼。他轻轻吁出口气,仿佛不经意地问:“是她有事?”

小满恭敬答道:“殿下很好,只是好奇为什么没人告诉她有关皇上的消息。”

翟琛这次隔了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后才说,“好好保护她,之后不用再回来向我汇报她的消息了。”

身后小满呼吸的声音似乎略有些波动,不过很快便应了“是”。

翟琛缓缓阖上眼,“你退下吧。”

“是,”小满又应了声,站起来后,才说,“不过……小满在皇上手下十多年,皇上最后连一眼也不肯看小满么?”

翟琛意识到什么般倏地睁开眼,深邃的眸中情绪复杂却又空洞,垂在身侧的双拳渐渐收紧,但他却并没有回过头去。

当然,若他肯回头,一定能看到殿中婷婷站着作绿衣丫鬟打扮的,哪里是小满,而分明是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宁的翟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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