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昭宣·询君意(二十四史系列)(3)

夏六月,赦天下。

枝头的夏蝉鼓噪的叫声突然止歇,四周又恢复了安静。烈日当空,烤得地面的泥土龟裂成细小裂纹。

厚重的门板上镶着玄武兽型的铜质铺首,大门未曾闭拢,留了道细缝,偶尔树梢枝叶沙响,便有热辣辣的风从门外透缝吹入,铺首衔环撞击门板,发出喀喀微响。每当这时,门庑上的一位年轻男子便会不自觉的跽起上身,探头向外看去。

庑廊上就地铺了块蒲席,白子清脆的落在髹枰上:“该你了。”

史曾有些心不在焉,门上喀喀声又响,他下意识的再次扭头张望。

“二哥你也太心急了,说是送来,指不定是哪一天呢。这一千多里路岂是想来就能来的?”博戏需双方争抢才热闹,史玄见兄长全无半分好胜之心,便觉这棋下得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推枰而起。

史曾忽然叹道:“原该是我们去接的。”

史玄本已走了两步,听到这话,不禁停步,回首嗤笑道:“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如今硬塞了来已是无可奈何,难道你还想上赶去自寻麻烦不成?”

史曾没吱声,默默的收拾棋具,待收拾妥当,这才低声喃语:“早年靠着姑姑发迹时,何曾有这等怨言?”

声音虽低,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史玄久久的呆立在烈日下,淌着汗水的俊脸被阳光耀得通红。他愣了半晌,跺了跺脚,拂袖离去。

史曾又是一叹,正欲收了蒲席回堂上去,门缝里呼啦啦吹来一股热风,风中隐隐传来马蹄声。他犹自不信,侧耳细细听了回,那马蹄声响清晰可辨,越来越近。史曾心里怦地一跳,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疾驰而来的马车恰好停在了门口的大枣树下,树荫森森,稀疏的金斑跳跃在车盖上,扬起的尘埃更像是将马车蒙上了一层纱巾,叫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倚着门傻傻站着,既不出迎,也不回避。车上随即跳下一名驭者,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他跟前,作揖问道:“请问府上是姓史吗?”

史曾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还了一礼:“正是。敢问……”

驭者满脸堆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淌满汗水:“终于找着了!”他急急忙忙的奔回马车,口中兴奋的嚷嚷,“主公,是这儿了!我们到鲁国了!这家便是史府……”

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穿??、头戴进贤冠的年轻男子,须臾,咚的声,一团墨绿色的东西从车上跳了起来,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个发梳垂髫的稚儿,约莫四五岁大,身上穿了袭簇新的?衣。

史曾顿时醒悟过来,急忙迎出门去。

贵客在堂上与这家的主人史恭叙话,那稚童的性子却是最坐不住的,没多久便要嚷嚷着要出去玩。史恭便让自己的小儿子史玄领着他在后院蹴鞠。

太阳虽落下山头,但天气却依然闷热如昼午,史玄站在院内看着那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心里面委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听廷尉监叔叔说,你的父亲是我的舅祖父,我的祖母是你的姑母,那你该喊我什么?”稚儿玩得满头大汗,左手抱起脏兮兮的皮鞠,右手手背用力噌了下鼻涕,扬起小脸问史玄。

史玄低下头,将一只手掌罩在他的脑袋上:“不是我该喊你什么,是你该喊我什么?”

“那我该喊你什么呢?”他笑嘻嘻的仰着头,笑容天真烂漫。

史玄被这样无邪的笑容震慑住,一时闪了神,不曾留意到这孩子悄悄伸出右手,手背在他裳裾上飞快的噌了两下。

“你该叫我三舅舅……”

“三舅舅好!”不等史玄话音落下,稚儿已扯着娇脆的嗓音甜甜的喊了一声。

这一喊,刹那间将史玄潜藏的怜惜之意尽数勾了出来,忍不住蹲下,取出手巾替他擦脸:“乖……”

稚儿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双眸黑白分明,眼底蕴着一抹淘气的窃笑。他伸手搂住史玄的脖子,欢快的叫道:“病已最喜欢三舅舅了!”

“这孩子……名叫刘病已?”

男子颔首,他肤色略黑,但相貌堂堂,为人温和,没有半分当官的架子。史恭原本心存胆怯,这会儿经过一番攀谈,倒略略放下心来。

“许是牢里条件太差,他自幼体弱多病,故此取了这个名字。”他说得轻松,实则刘病已长至五岁,其间数度病重将殇,几欲夭折,全仗他责人悉心照料,花了百倍心血,方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孙儿病已自幼遭逢牢狱,多亏恩公照拂,大恩大德实难相报。”史恭再三称谢,又命长子史高送上铢钱五千、帛布两匹,“这点财物,万望恩公收下……”

男子目不斜视,神色如常,史恭反被他搞得进退不得,满脸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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