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昭宣·询君意(二十四史系列)(6)

他不禁失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虽然明知他的身世来历,但官面上的事还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规矩来。

“我叫刘病已,六岁。”

好在这孩子性格还是活泼的,原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劫难,本该阴郁寡语,难以与人亲近。刘德拿笔在尺简上记录下他的名字,父辈的那一栏写的正是史皇孙刘进。

“父亲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刘德不由奇怪的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刘病已满面尴尬,身子扭得更加厉害了。

“怎么?史家从未跟你讲过么?”

“讲过的……”声音细若蚊蝇,他扭着腰,瓮声瓮气的回答,“我的父亲叫刘进,祖父叫刘据,曾祖叫……”

刘德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不懂避讳,居然直呼其先辈名讳,眼见他口无遮拦的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讳,正欲打断,他却突然怪叫道:“叔公,我要尿尿!哎哟,我憋不住了!我要尿尿——”

刘德愕然。

刘病已双手抓着自己的胯裆,双脚又蹦又跳,急得满头大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来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时三刻便要尿出来了,刘德惧怕小儿无赖,尿在堂上,不敢让人领他去后院如厕,只得命人取来虎子,当堂侍弄他小解。

一股尿骚味顺风飘了过来,刘德屏息皱了眉头。刘病已尿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表情十分舒畅。刘德被他搞得无心再盘问,挥挥手说:“送皇曾孙进宫,领他去掖庭令张贺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养抚育,具体事项皆由张贺派人安顿。”

刘病已一蹦一跳的跟着属吏走了,临去还不忘回头冲刘德招手:“叔公,你要记得来找病已玩哦!”

刘德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邪的笑颜,无奈的抚额嘘叹。这孩子的天性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粗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鸡,虽然身上同样流着孝武皇帝的血液,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

询君意 昭帝篇 第一章 无愁无怨笑天真 掖庭

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日站在作室门前相迎,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车紧紧搂在了怀里。

来使见交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的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

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

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

“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色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禁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

刘病已困惑的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

张贺吸气,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嫩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将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嫩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镜中抽离。张贺怔忡的出神,半晌才长长的嘘了口气。

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

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

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

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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