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昭宣·询君意(二十四史系列)(66)

“广汉!醒醒!”

被唤醒的许广汉口干舌燥,浑身酸痛。他抚着额头从干草堆上爬了起来,昏沉懵懂间看清了木栅外站立的身影。

“张令?”

张贺隔着牢门冲他微笑:“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我来看看你。”

“张令。”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感动。

张贺却在他的注视下避开视线,将小小的牢房打量了一番。气氛有点儿尴尬,许广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警觉的问:“判下来了?”

张贺吸了口气,徐徐叹出:“判下来了。”

“是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颤声问道。

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加注上身体上的残酷刑罚,那种痛苦不仅仅会永远造成身体上的残缺,还会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

“徐少府跟我商议,死罪可免,城旦或者鬼薪,二选其一。”见许广汉面如死灰,他急忙又加上一句,“黥劓、髡钳已免,你且放宽心。”

许广汉一口气憋在胸间,紧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比起髡发钳圈、刺字割鼻这样的肉刑,如果真的只是判罚城旦、鬼薪这样的徒刑,也足以叫他如释重负了。

眼泪就这么控制不住的滚了下来。

怕了,实在是当初身体上所受的痛楚太过惨烈,记忆犹新。怕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怕了那种被烙上终身耻辱的印记!

张贺道:“城旦是四年刑期,鬼薪只需三年,所以我替你作主,选了鬼薪。出去修城筑陵,这么重的杂役我怕你吃不消,鬼薪虽然也苦,好歹还有机会留在宫里服刑,大家对你也能有个照应……更何况,像我们这种废人,离了宫又有什么用处?”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许广汉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张贺的手,颤道:“多谢……求张令把这消息转告于我的妻子,我……我……”他连说了两个我字,脸色煞白,似乎挣扎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我对不起她!跟着我这个废人令她蒙羞受辱多年,如今更是徒刑加身,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法给予她们母女两个,我不敢再耽误了她的终身,还是让她带着女儿尽早改嫁他人吧!”

◇◆◇◇◆◇◇◆◇

许广汉的这句话从宫里带到了尚冠里,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丝涟漪都没有泛上水面。他也渐渐死了心,在作室服刑受役,每每碰到粗重的活儿总是不遗余力的拼命干,竟比那些外头雇佣的杂役干得还多,这个举动让那些同样服役的刑徒觉得他是疯子。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冰冷的席上,却常常伏枕落泪。

在这个皇宫专属的手工作坊里,分了东织室、西织室、暴室、蚕室、考工室等类别不同的作室,隶属少府统管。所谓鬼薪,主要是为宗庙砍柴采薪,但实际上在作室内服役却是什么活都要干。在织室、蚕室内服役的一般都是女子,但凡刑徒大多是出身贵族世家的女子,尤其是这一次参与谋反的诸多士族。这些女子平时养在高第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这些苦,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染缸里的水冻得结成冰,那些平时摸惯了金玉,搽惯了铅华的青葱十指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干不了活少不得皮肉之苦,时常挨啬夫们的鞭笞。

这些本不关许广汉什么事,他在作室服役上托张贺的照拂,再加上他为人敦厚,任劳任怨,啬夫们对他均是客客气气,偶尔闲暇时还请他喝酒闲聊。他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个叫恬儿的女子,不是因为她长得貌美,而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在作室不要命的抢活干。她的刑罚是白粲,一般而言是替祠祀择米,可她不仅跑去舂米,还挑水洗衣,这么玩命似的不停歇抢活,最终都被啬夫一一制止。啬夫们对她也很宽容,不让她干重活粗活,对她十分看顾。这让许广汉觉出这个女子的不简单,然而啬夫们的制止却并不能让她稍加安分,没活干之后她又开始折腾,这回的招数是不断爬到高处往下跳。说她想自杀轻声吧,又不像,她爬的高度不足以令她跳下来致命,但是她的举动还是吓坏了那些看管她的啬夫。数日之后,她被当成病人强制关进了暴室。

再见到恬儿已经是第二年开春,那时候春暖花开,虽然作室仍旧一如既往的肮脏潮湿、拥挤杂乱,但是春日的和煦终于还是破开了整个冬日的严寒,让人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恬儿在暴室养了整整五六个月,那次无意间见到她坐在墙角晒太阳,暖暖的金芒洒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衬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庞,让人瞠目不已。

作室内的流言蜚语传得风一般快,都说她和男杂役淫乱偷情,以至于珠胎暗结。可是许广汉却直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到底真相如何,他又说不出来。直到有一次和一名啬夫喝酒,那人喝醉了,絮絮叨叨的说了些有关恬儿的事,才让他稍许摸到了些思路——原来恬儿本是上官桀的一名侍御,上官安大逆不道、淫乱內帷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仅和自己的继母乱搞,父亲的一些良人、侍御也都没逃过他的魔爪。现如今恬儿肚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估计除了她本人,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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