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14)

“居仁心,行正义……” 引瑄沉吟,忽又浅笑问淇葭,“依夫人之见,何为仁义?”

淇葭道:“仁者,人也,源自人性,亲其亲者为重;义者,宜也,事事合宜,尊贤敬德为重。中正而和乐外物,兼爱而无偏私,此即仁义之意。”

引瑄微笑道:“夫人所言自是不错,但颖慧若夫人,岂会不知此乃庶民之仁义,而非诸侯之仁义?”

“哦?”淇葭微蹙眉,“我不知仁义尚有庶民与诸侯之别,请太子赐教。”

引瑄从容道来:“夫人一定听过此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道与盗跖之道原无二致,凭空推测到室中藏有何物,此即圣明;率先入内,此即英勇;最后退出,此即义气;知行窃时机,此即智慧;事后均而分之,此即仁爱。天下没有不具以上五点却能成大盗者,而通晓这些盗跖之道的诸侯则会被称作有道明君。夫人所说之仁义是这些圣人明君给天下人制定的,旨在教化人心,矫人行为,却不知他们在宣扬仁义之说时已将仁义一同盗走了。而今圣人诸侯言必称仁义,但此仁义的推行,只会失其诚信,且还会被弄权逐利之徒用作谋取权利的工具。名为推行仁义,实则仿造仁义,无异于弄虚作假。但凡成就了美名,也就有了作恶的利器, 其后便是利用民心继续争夺名利,何谈膏泽下于民!”

淇葭垂目听到这里,又深看引瑄一眼,道:“太子此言似隐有所指。”

引瑄执篪后退一步,躬身道:“非也。引瑄自幼所受教育,无非仁义之说,圣人之道,如今略有些感触,所以胡乱说出,并无深意。”

淇葭颔首,道:“太子不屑于仁义之说,圣人之道,耻于争名逐利,故即便无争储之事,亦无意即位称王?”

引瑄淡笑而不语。淇葭复又问:“太子必定视名利福禄为万恶之源,故愿一一舍去,清静无为,避世而居?”

引瑄未立即直答,但说:“世人所尊者,无非富贵、长寿及善名;所乐者,无非安适、美食、华服与声色。若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则大忧以惧。对所爱之物,都全力争夺,拼死竞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说此即世间至乐事,我却看不到其乐所在。此前夫人曾提及,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而此言后尚有一句:‘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再观今之诸侯,只怕宝珠玉者较多罢,常为一己私欲,频频交兵争霸,为此累军民,损国力,乃至生灵涂炭。可见名利确为乱世之源,错以权位珠玉为宝,招致灾祸是迟早的事。故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耽于名利福禄,倒不如一一舍去。人若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太子此说,倒与尧遇封人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淇葭道,“昔尧巡于华,偶遇一守卫疆界的封人。封人先后祝尧寿、富、多男子,尧皆辞而不受。封人遂问,此乃人之所欲,你为何不受。尧答说,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此三者,非所以养德,故辞。封人便道,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天必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则将财物与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古之圣人,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寿延千年而厌世,便乘云归去。如此寿、富、多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太子身为储君,此乃天降大任,亦是天授福泽,当兼善天下,泽加于民。一旦即位,行事便主动,不争之利可与民享,不齿之道可思变更,又何苦为些许不必要的忧惧而放弃治国的权利?”

引瑄摆首道:“这王权之道乃千年沉疴,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若经此途,即便起初无心争名逐利,也会身不由己地走下去。何况……”说到此处他语意稍顿,着意端详淇葭,忽含笑道:“我观夫人端庄雍容,气度高华,必是王后身边人。王后身份尊贵,掌后宫内治,母仪天下,乃邦之媛也,自然也应寿、富、多福泽。世人皆道王后淑慧娴雅,生性淡泊,想必行事亦慷慨大度,不难做到修德就闲,而据夫人所见,王后因此便无惧、无事、无辱了么?”

先前二人对话婉妤不尽明白,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也不敢插言,而现在乍听引瑄语意直指王后,立时警觉,欲提醒他:“大哥……”

淇葭一侧首,止住婉妤,容色未改地对引瑄道:“太子此言差矣。王后虽为国君之妻,然只是女子,所能秉者,不过以顺为正,妾妇之道,又岂能与你等君子相提并论,奢谈忧乐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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